第3节:第一章 邂逅(1)

第一章 邂逅

第1天

一月三十日

在风雪中归来

在草地上发现两条野雁屎,湿湿的,表示刚拉不久。现在是一月底的隆冬,草地虽然还有些绿意,下面的泥土却冻得像石头,难道野雁已经回来了吗?

湖上一片冰,而且因为结冻的不同,显出一圈圈灰白的图案,只有湖心偏西岸的一侧,不知由于水温较暖,还是得到较多阳光,露出一小块直径不到三十公尺的湖水。上面没有野雁,倒有几只海鸥,飞的飞、游的游,算是为这寂寥的冬日添上几许生意。

大学时作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海是大眼的姑娘,海鸥是她片片的飞吻。"这一大片白冰当中,有一小片"蓝"和飞舞的海鸥,倒真像在白白的脸上,张着蓝色的大眼睛。

湖对岸的高尔夫球场,春天是红绿,夏天是翠绿,秋天是黄绿,现在则成为枯黄。落尽霜叶的树,像是一支支"竹耙子"倒插在枯黄的草地上。总掩在树丛后的岸边人家,现在才显现出来。很多人去南部避寒了,只有我,前天反而从温暖的台北飞到这冰封雪冻的纽约,困坐在临湖的书房,跟昏沉的时差对抗。

傍晚下了场小雪,虽然只薄薄一层,天地间却铺上一床白被单。雪才过就晴了,夕阳把雪地染成红红粉粉的,有小鸟在枯树寒林间飞过,拉出一条条黑线和拖在后面的尖叫声。不知小鸟住在哪儿,雪天又吃些什么?突然想到我的"喂鸟器",明天一定得挂出去,告诉小鸟们:我回来了,"刘氏鸟餐厅"重新开张!

趁着最后一抹余晖,我穿上厚厚的羽绒大衣和长筒雪靴,出去剪蜡梅。虽然说地球暖化,今年的纽约却奇冷,把蜡梅花苞都冻焦了。那确实是"焦",只见许多黄豆大的花苞,看似将绽未绽、挺有生气,却一碰就掉;用手捏,更惊人!全碎成黄色的粉末。所幸还有几枝遮在茶花叶子的下面,看来还好,就全部剪下。突然发现不远处一片零乱的三趾脚印,三根直直的线交织在一点,好像简体字的"个",我循着脚印找到湖边,一下子全不见了。

"野雁回来了耶!我看到它们的脚印。"回房间对太太报告。她耸耸肩说:"这么冷、这么早,它们一定吃错药了,回来干什么?捱冻吗?"

正说呢,窗外突然刮大风,把地上的粉雪全卷了起来,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表示里面夹了许多冰屑。远处好像传来啊啊啊啊的雁鸣,天已暗,所幸有雪,在一片银白间隐隐约约看见许多黑影,正迎着寒风,先朝湖的左侧飞,再右转,拉出弯弯的弧度,降落在冰湖上。

看温度计,外面是零下八度。

第2天

一月三十一日

偷吃的仆人

大概因为时差,早早就醒了。拉开百叶窗,听见呱啦呱啦的叫声,抬头看,两只野雁正从后院朝湖上飞去,它们没有直接飞到那一小块未结冻的湖面,而是降落在东侧的冰上。接着伸长脖子扇了扇翅膀,一前一后地往西侧走去。

水边停了好多野雁,约有五六十只,好像一点也没被刚才的喧哗影响。它们多半在睡觉,把颈子向后弯,将头埋进翅膀之间,许多还藏起一条腿,用单脚站着。不知这么做是因为冰上太冷,少一只脚站立能保留些体温,还是为了平衡。当头埋在一边翅膀里的时候,用那边的单脚站立会更舒服。

想起小时候父亲说的笑话,有个仆人烧鹅,香味四溢,仆人实在忍不住,偷吃了一条腿。端上桌,主人问为什么只有一条腿。仆人说:您不见在沙滩上站的鹅,多半只有一条腿吗?

父亲在我九岁那年就过世了,他说的故事却让我记得一辈子,甚至年岁愈大回想起来愈有意思。可能小时候不懂幽默吧!他说的故事又常常很短,只见他说完自己一个劲儿地笑,我却觉得没什么,反而对他的笑有些诧异。像是他讲有个秃子往瓶子里灌水,水进入空瓶,发出"秃、秃、秃"的声音,秃子气了,把瓶里的水倒掉。水流出空瓶,发出"不秃!不秃!"的声音,秃子又高兴了。

父亲还说过一个水缸的笑话:有个傻子看见地上放着一个水缸,摸摸上面,说"奇了!这缸怎么没有口?"又把缸抬起来看,更大吃一惊:"怪了!这缸还没有底!"

这些笑话,我当时都觉得没意思,可是父亲死后,我只要往瓶里灌水或看到水缸,都会想到他。就像现在看冰上一只只单脚站立的野雁,想起那个偷吃的仆人,还有父亲的笑。

第3天

二月一日

请你们吃饼干

今天比昨天暖和些,正好零度。

起床,又看见那两只野雁。我知道就是昨天那两只,因为它们比湖上的那些都大,而且好像跟前天夜里降落的不属于同一批。

怕吓到它们,我没靠近窗子。但是它们显然看见我了。原先吃草的母雁(相信它是母的,因为它身材略小,看上去很温柔。)不吃了,弯着颈子不动。公雁则伸长脖子,也一动不动,其实是在盯着我看。就这样五六秒的时间,公雁突然上下抖动着脑袋,呱啦呱啦大声叫。母雁跟着做同样的动作,大声叫,一齐往前跑几步,啪啪啪啪!拍着翅膀往昨天同样的位置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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