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以“淡泊”二字为座右铭,不求闻达。作诗自娱,然其格调高华,为侪辈所重。父亲平生没有发表欲,一诗既成,吟咏数日即藏之箧底。而其作品中最令人感动的便是他自青至老写给我母亲的诗章。母亲去世之后,我无法慰藉父亲的痛苦,带他去西湖作消愁游。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无心欣赏里外西湖水的碧波,赶紧要返故里,即便人去屋空,但故园总有母亲的痕迹。又是一个夏天来临了,他吟哦着:
世有春愁我独无,雨间变化久模糊。
天藏巨眼曾谁睹,曙已微明更待呼。
望里楼台徒郁郁,梦中人物尚劬劬。
玉溪婉转情如织,一别吞声万劫逋。
他当时住在北京我的单人宿舍。他觉得,“作客原知身是寄,问天无语梦犹遥”。他也知道沉浸于悲痛正摧残着他的健康,“忍将别恨催风烛,应向崦嵫驻夕阳”。但又有什么办法?他无法解脱和母亲五十年爱恋的情愫,他知道这一次痛苦的力量,一次够了。他说,“他生誓作空山鹊,永断尘寰报喜情。”
父亲1984年谢世。此前他已知道日本冈山县建立了永久性的“范曾美术馆”,他是带着一份欣慰走的。这幅《老子看老子》是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寓居北京时我为之速写的。彼时父亲已年近八旬,对母亲之怀恋无一日轻忘,每餐必先将食品供奉于母亲像前,然后自食。其时,当我看到父亲每于诗稿上钤“独鹤”一印时,便深恐父亲用情太深而伤身,然而父亲在孤独的十三年中不复生趣,为儿者对此无能为力。
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一包,外裹以布,内一层又一层地包以纸。打开一看,原来是父亲珍藏的婚前母亲家送来的庚帖,写生辰八字以为应聘之礼。这是父母亲一生视为无价之宝的信物。父亲的诗写得很多,在老人应允的前提下,我为他印了一本《子愚诗抄》,留给父亲一百本馈赠友好。父亲将一本供在母亲灵前。父亲去世之后,发现一包东西包得严严实实,打开一看是他的诗抄,余下九十九本。也许,父亲出于谦逊,以为自己为大诗人之裔,不足以此炫人;也许,父亲出于骄傲,“国无人,莫我知兮”。但是最确切的解释是父亲只以诗自慰,这是陶渊明式的真正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