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说:‘爸爸!你知道吗?我来了月经了。’我说:‘好啊,女儿,恭喜你,你现在算是个小女人了!’你看,我的女儿,她居然月经来了——”
我有点明白了。我猜,他那桌上的朋友,大概都是些男人,他无从跟他们开口。
“恭喜你了,”我说:“女儿长大了呢!”
我的恭喜不是假意,但也并不全然真实,我的女儿也在那时候初潮。我知道那欣喜中嗒然若失的空虚感觉。更何况,他失去了整个和孩子相共的成长历程。而且,那时机一旦失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这一点,他知道,我也知道。
繁灯的夜晚,有多少权倾一时或风华倾一座光采男子,各咽其欲吐难吐的悲情,各忍其欲泪无泪的哽咽。
那以后我一直未见他。每次想起,别的事全忘了,单只记得酒杯后那张悲苦落寞的脸、飘浮在城市喧嚣的灯影里。而那晚我竟曾附和他,向他恭喜。
我猜他自己已忘记那晚的事,我相信他之所以还能活得光鲜耀目,活蹦乱跳,很可能就是由于第二天一早起来,便已忘记前晚他自己的脸——不对,他那晚其实根本未曾看见他自己的脸,他的脸刚好长在他目光不及之处。连“忘记”的手续都不必了,他压根儿不相信自己的脸除了一向自信的微笑外,还可以悲苦沮丧。
他是幸运的。或许。
记得那张酸楚的脸的人,其实是我。
——原载1995年7月17日《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