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老魁是不会被我忘掉的。当我想知道一些事情而又无从请教的时候,就会想起他的话,娃娃家,打听这些事情有毬用。类似的话也出现在姥爷的嘴上。姥爷曾说过,眼泪顶毬用。
从前有一只母狗,经常混入狼群和公狼交配。怀孕后它就回来给猎人下一窝狼崽。猎人就把狼崽一窝一窝地养大了。养大后它们就开始咬人。但人们都说,咬人的是狗。有时候那母狗不仅会怀上狼崽,还会把公狼引到猎人的圈套里来。狼死了很多,猎人成了打狼的英雄。猎人因此对那只母狗非常宠爱,比对他老婆还好。后来,狼发现它是内奸,就蜂涌而上把它咬死了。它死后就转世成了人。
在去西宁的寂寞而冷冻的途中,我想起了这个故事。但我想不起是谁讲给我听的。我假定是麻老魁,假定有这样一件事:我不相信姥爷关于狗变狼的说法,去问麻老魁。麻老魁就给我讲了这个在我看来牛头不对马嘴的故事。我的假定是有理由的。有一次,吃饭时,麻老魁突然冲着我姥爷冒出一句话,人不如狼,人比狼坏。我怎么不可以认为他说的人就是那个豢养了狼崽又诱捕了许多公狼的猎人呢?
我挖空心思地想着麻老魁。我觉得他也在想着我们。他就要在西宁安顿我们全家了。我明白我拼命想着麻老魁是为了不想其他人。其他人——玛赛吉雅、尕姨娘、哇玉昆特以及图而隆,只要一进入我的脑海,我的心就会像汽车一样颠簸起来,我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会因这颠簸而肿胀、而流泪。
西宁到了。到了西宁后一晃就是三年多。姥爷死了。在第四年的冬天里,我又踏上了我的爱情的里程。玛赛吉雅,你是命中注定要来西宁和我谈情说爱的么?
西宁的黑夜并不黑,天上有星星,地上有灯光。西宁的冬天比荒原的冬天要温存一些,只是依然具有凛厉的北风。满街的灰黄让人感到焦灼和乏味。西宁是一个数不清的平房和数不清的楼房互相加杂又互相排挤的地方,它的四周是光秃秃的既不戴绿帽又不着雪冠的山。西宁给人的最突出的感觉是只可暂居不可久留。它永远像一个驿站那样存在着。
我们是下午到达西宁的。姥爷把我们留在车站,叮嘱我和母亲不可离开一步,他自己按照一个他默记在心的门牌号码去寻找麻老魁。天擦黑时他回来了,带着一把钥匙和一大包馒头。我们已经饿得不能再饿了,迫不及待地啃起馒头来。之后我们跟着疲惫不堪的姥爷,穿街走巷,来到了有两间半土平房的新家。被褥锅灶以及其它一些日常用具一应俱全。只是没见到帮助我们建立起新家的麻老魁。我为此而深深遗憾。
我姥爷是突然去世的。他去世的时辰是夜里十二点半。白天,太阳还没落山,他从外面回来,手里攥着一个蓝色的小本子,喜气洋洋地对我和我母亲说,他奔波了三年多的户口问题终于解决了,从今天开始我们一家三口就是西宁城里的正式居民了。他把那蓝色的小本子翻开给我们看,里面有我们的名字,有我们的生辰年月,有公安局的红色印章。他说有了户口我就能上学,等我上了学,他就要去做一件一直想做而未做的事情,那就是去看看我的尕姨娘。他已经打听到麻疯病院的地址了,在比欣欣格拉还要遥远的巴什顿草原上。他不在乎路远,也不在乎困苦颠连,只在乎一点;不见一面我的尕姨娘,他死不瞑目。说着他笑起来,笑完了又哭。老泪纵横的面孔上那密如蛛网的皱纹每一条都是挡河坝。我们自然也是要哭的。但我们更热衷于用一些好听的话安慰我这位含辛茹苦的姥爷。我知道,为了报上户口,老大一把年纪的姥爷给派出所的乳臭未干的警察下过跪。那警察还算好,让我姥爷起来,说,只要姥爷从街道革命委员会开出介绍信来,他立即填写户籍卡、发放户口本。于是我姥爷又去叩响了街道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家门。他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在西宁市大什字百货商店排长队买了一块一百多块钱的英纳格手表,送给了人家,又听说人家喜欢毛主席纪念章,便从黑市一枚一枚地尽挑不重样的买回来,积攒了一百枚后他把它们别在一块大红的绘图缎被面上双手捧给了人家。就这样,报户口的事还是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他不得不当着人家的面痛声嚎哭的时候。这天,姥爷终于拿到户口本了。他的哭哭笑笑仿佛是为了释放最后一丝能量。晚饭后他说他很累,就去睡了。睡到半夜,他觉得不舒服,要喝水,喝了五口,第六口刚进去就吐了出来。杯子脱手了,咣地掉到炕沿下。姥爷歪斜到炕上。等我母亲拾起杯子,问他怎么了时,他已经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