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河边洼地里的死人骨头,白花花的一片。还有骷髅,那么多骷髅,都瞪着黑洞洞的眼睛,深不可测地望着我们。我和哇玉昆特兄妹俩都屏息静声地呆愣着。渐渐地,我们有了同样一种感觉,仿佛我们的头也变成了骷髅,也用黑洞洞的眼睛深不可测地望着它们。我害怕了,转身就跑。他们兄妹俩紧紧跟在身后。记得我是问过我姥爷的,那些死人骨头是什么人的?姥爷说是藏民的。我又问,他们怎么都死在那个洼地里。姥爷说,狗把他们撵到了那里,就扑上去咬死了。我不相信姥爷的话。欣欣格拉的狗比人多,怎么没见它们咬死一个人?狗只会咬狗。而且赛马会上热闹非凡的狗打架的场面让我明白,即使狗对狗拼命撕咬,也不会咬死对方。因为那尘土飞扬的场面消逝之后,我从未见过一具狗尸留在地上。记得我还问过许多问题。我姥爷的回答我忘记了,只记住了那个狗变狼的说法。他说,从前没有狼,从前的狗是会吃人的。狗尝到了人肉的滋味,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比人肉更好吃,它就对人频频发起攻击。这样狗就变成狼了。相信不相信,故事打发人。姥爷这是在打发我,好让我别问那些他不知道但又不肯说不知道的同题。
我喜欢姥爷。姥爷是慈祥而有耐心的。如果是我母亲面对我那些她不知道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一定会板起面孔说,叽叽喳喳的,烦死了,出去耍去。
但是那天,在我们去西宁的沉默的路上,当我想起我的欣欣格拉时,我就发现姥爷是慈祥而不诚实的。他本来可以回答我的全部问题。他不应该用枯燥的故事将我打发到懵懂无知的角落里。他为什么要那样?是由于我年纪太小不便知道他所隐瞒的那些事情的真相?还是由于那些事情本身并不光彩,他为了维护自己必须做到讳莫如深?事实上,答案已经有了,只不过是我不愿意相信罢了,在那次我提前离开会场的斗争会上,他们说我姥爷是马步芳的走狗,说他参与了那次屠杀藏民的事件。他们提到了欣欣格拉。一提到欣欣格拉我就跑了。我感到仿佛有块石头赫然从河底冒出了水面,欣欣格拉那洼地里的白花花的死人骨头与他们所说的罪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我姥爷,可亲可敬的姥爷,居然是罪恶秘密的隐藏者。
我不相信。我曾经不相信。但是现在我们处于逃离县城的路上。我们的鬼鬼祟祟的举动不得不使我满腹狐疑:如果他们真的是造谣和诬陷,姥爷就应该申辩,我们就应该呆在县城直到我和玛赛吉雅结婚,直到尕姨娘从那个一想起来就叫人发怵的麻疯病院回来,直到老去。可是姥爷心虚,姥爷害怕了。他不顾身体羸弱,满胸肿胀,带着全家奔逃在冬天的寒风里。蓦然之间,我想起了麻老魁。我好像也向他问过洼地里那些白骨的来历。他是怎么说的?记不得了。或许他什么也没说。不,他说了。他说,娃娃家,打听这些事情有毬用。我之所以记得这些话,是因为他当时的表情过于严肃,还因为他作为大人在对我这个娃娃说话时突如其来地用了毬这个字。我感到格外不舒服。但对他这个人我是喜欢的。他是我姥爷的朋友。他曾在欣欣格拉的我家住过半年多。他在赛马会期间给我一大把毛毛钱,让我去县城人摆在马车边的货摊上买糖和饼干吃。我叫上哇玉昆特和玛赛吉雅一起去买。买到后我们就坐在草地上一边看狗打架一边大吃特吃。麻老魁人长得又瘦又小,个头只有我姥爷的肩膀高。他的作为人的活鲜气全部集中在那双眼睛上,那是一双贼亮贼亮的随时就在灵动着的鹰的眼睛,是一双能表达最复杂的心理活动的眼睛。所以他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门。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沉静最内向的人。姥爷非常敬重他。后来他走了。他走后我姥爷郑重其事地对家里人说,把他忘掉吧,就当我们不认识他,就当他死了,对谁也不要提起他的名字。我感到奇怪,既然是朋友,就应该想念他祝福他,这是人之常情。而姥爷要我们做的却是一件情理之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