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热爱玛赛吉雅的鼻子胜过热爱饥馑寒冷时的炉火和炉火边烤羊肉的香味。她的鼻子和她父亲图而隆的完全不一样,前者是挺出来的,像原野蓦然挺出白皙的一绺,那是雪浪优雅的皱褶,是土地的一部分;而后者是安上去的,仿佛有人从老远的地方抓起一团泥土,扬手一扔,叭的一声,那泥土就粘在他脸上变成了他的鼻子。玛赛吉雅的鼻翼两边有几颗浅褐色的雀斑,就像县城商店里出售的那种糖块的颜色。我有时望着它,觉得那就是她吃剩下的糖块的碎屑。我想舔舔它。我还没舔就感到嘴里甜丝丝的。是的,在我青春的记忆里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扑过去,捧住她的脸,轻轻舔几下。可惜我没有做到,是缺乏勇气还是缺乏经验?我不得而知。或者是由于我那天生的多思多虑——我直到现在也无法确定到底用哪种方式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我对她的爱情。玛赛吉雅的鼻子下面是粉红而饱满的嘴唇。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在我爱上玛赛吉雅的时候我并不认为所有姑娘的鼻子下面都是嘴,即使是,那也不是粉红而饱满的。我从她那张粉红而饱满的嘴里感受到的是语言的滚烫。她和我一样说的是欣欣格拉人的汉话。这种话的特点是简练而含蓄。当她要表达我愿意和你天天在一起这个意思时,总是说,我们当伴儿。于是,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她嘴里来到我心底。我会想到鸟和天空是伴儿、雪和冬季是伴儿、羊群和牧人是伴儿。当然我们更多的是通过眼睛来交谈的。或者说,我们都把最重要、最有诗意的心里话留给了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感受我的眼睛的。而对她的眼睛,我觉得或许可以用雪棕鸟的翅膀来形容。就是说她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常常会飞起来,飞到天上,飞到黑夜里我那写意般的梦中。有时它还会轻盈而颤栗地飞入我的掌心——一次,她说她的眼睛里好像进去了一个什么小东西,让我帮她弄掉。我轻轻摩挲着,尽量延长摩挲的时间。之后我像探望水井那样专注于她那眼睛的最深处,我的确看到了一个东西,那么大,那么神气活现。我大吃一惊,告诉她,那眼睛里的东西就是我。她咯咯的大笑不止。她说我的眼睛里也有她,还说她进入我的眼睛后我不感到疼痛,我进入她的眼睛后她就难受得不得了,可见我不是好东西。她嚷嚷着,我不看你,我不看你,接着就闭上了眼睛。我严肃认真地说,你要是打定主意不看我,你这辈子就会变成瞎子。我说完就走了。我走了以后她慢腾腾跟了过来,我们不再提眼睛的事。操场上,一群雪棕岛惊飞而起。
我们学校的操场是全世界最大的操场。它没有边际。它坐落在县城的最西头所以它衔接着荒原的西、北、南三面。如果你愿意,并且有能力,你可以从这里出发踏遍整个荒原而决不会有人说你侵入了别人的领地。我们在空旷的操场上奔跑。我们知道在雪棕鸟飞起的地方一定有好东西等待我们去捡拾。我们拾到了。那是蓝色的拇指般大小的鸟蛋。我们装满了上衣口袋。我们要带回我家去,让我母亲或尕姨娘煮给我们吃。雪棕鸟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种冬天孵卵的野禽。它们把蛋生在自己刨出来的雪窝窝里,耐心等待冬天过去、小鸟破壳而出的时候。它们的孵化期长达三个月。它们是可怜的。我想我和玛赛吉雅幸亏不是雪棕鸟。不然,一旦我们的蛋被孩子们捡去,我该怎样安慰我的玛赛吉雅呢?
对我和玛赛吉雅来说,最为有趣的还是捉拿羽毛斑斓的野雉。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把积雪清理干净,再撒上一些粮食,然后设置好套绳。野雉保准会落入圈套。因为是冬天,原野被大雪覆盖,野雉们都饿极了。我们趴在积雪中,冻得脸发青手僵硬浑身灼疼,但我们决不会放弃等待。我们的等待是有报偿的。晚上,在我家的饭桌上,会出现一盆炖野雉肉。我和玛赛吉雅大口嚼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