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藏獒》 情和欲的原野(4)

父亲是河南人,是移民。他还是个受人尊敬的中医大夫,他来到欣欣格拉的第二年就被我姥爷招为女婿。据说那时我家很叫人歆羡,常有牧人以及牧人的老婆、牧人的父母从云里雾里走到我家来。他们是来看病的。他们的病不外是风湿、胃寒、包虫、经乱。靠了那些荒原富有的药材,父亲能治这些病。病人们都是些朴厚实在的人,不会只把感激挂在脸上嘴上。当他们离去后你会发现家门口立着一头正需要挤奶的牦牛,或者你会听到几只肥壮的藏羊在门外咩咩叫。还有送银制的首饰、器皿和银鞘藏刀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兽皮的。父亲不知不觉成了全家的顶梁柱。我们不种地,我们不把挖药作为收入的主要来源,我们依仗父亲的医道就能吃饱喝足,而且天天有新鲜的牛羊肉。

可是,父亲走了。在我五岁的时候他走了。他为什么要这样?直到过了很久,我因恋爱而吃官司的事情发生以后,孤苦伶仃的母亲来探监时,才告诉了我那个父亲出走的极其隐秘的原因。我父亲不喜欢我母亲。他们是在互相不认识的情况下托人作媒而成婚的。来到我家后父亲就渐渐喜欢上了他的小姨子——我那比母亲小八岁的尕姨娘。他偷偷地默默地钟情于她,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就抓住她的手,抓住她那双细嫩白胖的小手,在两只号惯了脉、摸惯了药方的瘦骨嶙嶙的手掌中搓啊搓。在最后一刻我的尕姨娘惊诧诧地叫起来。母亲看见了,或者是姥爷看见了。总之是被人看见的,而不是由我的尕姨娘说出去的。母亲大哭一场。我的尕姨娘也大哭一场。但包括一向顾面子的我姥爷在内,谁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去斥责我父亲。不就是摸了摸我尕姨娘的手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让尕姨娘注意回避我父亲就是了。姥爷大概就是这样想的。日子很快恢复了原样。日子恢复了原样后我父亲就走了。他去了哪里?去了县城?去了荒原的别处?去了省会西宁?还是去了河南老家?谁也不知道。他一去不返。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我理解了父亲的一去不返:他内心的隐秘暴露了,全家人都开始提防他了。而他爱心不死。他由于爱心不死才知道自己爱错了。我的尕姨娘对他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可是父亲,你走了以后我怎么办?我从此没有了父亲。

那条路一直向下。那条路上枯萎的车前草越来越少,渐渐没有了。那条路的两边依然是荒无人迹的原野,皑皑白雪直走天际。突然有了绵延起伏的山脉,仿佛鼓起了一些巨大的雪塄。原来山就是这样的,其作用不过是用白色的屏障挡住我们的视线。我想要是到了夏天,冰消雪融的时候,山也许就不存在了。山是雪造的。前面有了灯光,黑夜来临了,县城来临了。欣欣格拉对我来说已经遥远得不可企及了。

我们走下马车。尕姨娘早就在路边等候。她比我们早来几天,她是来打扫房子的。大人们在午夜的寒冷中开始往房子里搬家什。我困了,走进房子,倒在尕姨娘暂时栖身的地铺上昏昏然睡去。午夜开始的新生活里,有我对县城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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