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诗,也不算有什么深入研究,他只是熟读《唐诗三百首》而已。我小时常见他用的那本,扉页已经泛黄,上面还有他手批的文字。成年后,我忍不住偷来藏着,那是他一九四一年六月在浙江金华买的,封面用牛皮纸包好。有一天,我忽然想换掉那老旧的包书纸,不料打开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张牛皮纸是一个公文袋,那公文袋是从国防部寄的,寄给联勤总部副官处处长,那是父亲在南京时的官职,算来是一九四六、一九四七年的事了。前人惜物的真情比如今任何环保宣言都更实在。父亲走后,我在那层牛皮纸外再包它一层白纸,我只能在千古诗情里去寻觅我遍寻不获的父亲。
父亲去时是清晨五时半,终于,所有的管子都拔掉了,九十四岁,父亲的脸重归安谧祥和。我把加护病房的窗帘打开,初日正从灰红的朝霞中腾起,穆穆皇皇,无限庄严。
我有一袋贝壳,是以前旅游时陆续捡的。有一天,整理东西,忽然想到它们原是属于海洋的。它们已经暂时陪我一段时光了,一切尘缘总有个了结,于是决定把它们一一放回大海。
而我的父亲呢?父亲也被归回到什么地方去了吗?那曾经剑眉星目的英飒男子,如今安在?我所挽留不住的,只能任由永恒取回。 而我,我是那因为一度拥有贝壳而聆听了整个海潮音的小孩。
原载1996年12月4~5日《联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