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瓜
对我们而言,哈密瓜似乎带有某种反面的意义,是一种干旱的水果。在我们穿行于焦灼炎热的峡谷间或踏过沙尘平原上龟裂的土地时,若能看见哈密瓜,吃下它,那感觉,简直像是从绿洲的水井中汲出甘泉。它们是不大可能的奇迹,给我们慰藉,但事实上无法真正解我们的渴。哪怕就在剖开它们之前,哈密瓜闻起来都像一团甜甜的水。一种紧紧抱成一团又没有边界的味道。但若想要解渴,你需要某种更刺激的东西。柠檬是更好的选择。
在小巧嫩绿的阶段,哈密瓜会暗示出青春。不过很快地,这水果会变成一种奇怪的没有年龄的感觉,永远不会变老──就像母亲之于她们的孩子。哈密瓜的表皮总免不了有些斑点,这些斑点像是痣或胎记。这些斑点和出现在其他水果上的斑点不同,其中没有衰老的意味。这些斑点只是一种证明,证明这颗独一无二的哈密瓜就是它自己,也永远是它自己。
没吃过哈密瓜的人,很难从它的外表想象它的内在。那明目张胆的橙色,一直要到剖开的那刻才能得见的橙色,渐渐朝绿色转变。一大堆籽躺在中间的凹洞里,颜色如暗淡的火焰,潮湿,它们排列和簇挤成团的模样,公然蔑视所有一目了然的秩序感。到处都亮闪闪的。
哈密瓜的味道同时包含阴沉黑暗与阳光灿烂。它以非凡的神奇魔力,将这些相反对立的特质、这些在其他地方都无法共存的特质,结合在一起。
桃子
我们的桃子在阳光下变黑。当然,是一种绯红的黑色,但其中黑比红多:其黑如铁,在煅烧中变得红热、已然淬火、正在冷却的铁,对它依然蕴藏的热气不透露一丝警告的铁。马蹄铁的桃子。
这种黑很少扩散到整个表面。果子在树上时,有些部位始终遮蔽在阴影下,这些部位就是白色的,但这种白色中带有一抹青绿,仿佛绿叶在投掷阴影的同时,不小心在它的表皮上擦过一指自身的颜色。
在我们那个时代,富裕的欧洲女士,耗费无比心力想让自己的脸庞与身体保持那样的苍白颜色。但吉卜赛女人从不如此。桃子的大小尺寸差距甚远,大到足可填满手掌,小到不超过
一个台球。当果实受到磕碰或熟得太过时,小桃子那较为细嫩的外皮,就会渐渐出现微微的皱纹。
那些皱纹经常让我们联想起,一只黝黑手臂弯曲处的温暖肌肤。
在果实中心你会发现一枚果核,带着暗棕色树皮的质感,以及宛如陨石般的可怕外貌。
野生的桃子,是上帝专为小偷创造的果实。
青梅
每年的八月时节,我们都在寻找青梅。它们屡屡教人失望。不是太生、太柴,柴得几乎干枯,就是过软、过烂。很多根本连咬一口尝尝都不必,因为单靠手指就能摸出它们没有正确的温度:一种无法在华氏温标或摄氏温标里找到的温度,一种温度,它属于一份独特的清凉,有阳光环绕四周。小男孩拳头的温度。
那男孩介于八岁到十岁半之间,是个开始独立的年纪,却还没有出现青春期的压力。男孩把青梅握在手中,放进嘴里,咀嚼,果实冲过舌头奔进喉咙,好让他吞下它的期盼。
对什么的期盼?对某个这会儿他还说不出名字但很快就会确定的东西的期盼。他尝到一种甜味,跟糖不再有任何关系的甜味,而是和一只不断伸长、似乎永无止境的肢臂有关。这只肢臂所属的身体,唯有当他闭上眼睛才能看到。这身体有另外三只肢臂,一根脖颈,还有脚踝,就像他自己的身体一样:只是除了它里面的东西会向外涌出。汁液从这永无止境的肢臂中流出,他可以在齿牙间尝到它的滋味,一种无名的苍白树木的汁液,他称之为女孩树。
在一百颗青梅中,只要有一颗能让我们想起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樱桃
樱桃有一种独特的发酵气味,这是其他水果所没有的。直接从树上摘下的樱桃,尝起来像织了阳光花边的酵母,那滋味,与光滑闪亮的樱桃外皮恰好互补。
吃已经采下的樱桃,哪怕才刚采下一小时,你就会尝到其中混杂着樱桃自身的腐败滋味。它那或金或红的色彩中,总带着点些微的棕色:若它变软、溃烂,就会变成这种棕色。
樱桃的新鲜,不在于它的纯净饱满,像苹果那样,而在于它的发酵泡沫带给舌头的那种几乎察觉不到的轻微刺痒。
樱桃的小巧模样、轻盈的果肉和若有若无的表皮,与樱桃核是那样格格不入。吃樱桃时,你几乎总是无法习惯果核的存在。当你把果核吐出来,感觉上那果核似乎和包覆它的果肉毫无关联。它更像是你身体的某种沉淀物,因为吃樱桃这个动作而不可思议地形成的沉淀物。每吃一颗樱桃,就吐出一颗樱桃牙齿。
嘴唇,与脸上其他部位截然不同的嘴唇,和樱桃有着同样的光泽以及同样的柔韧性。它们的表皮都像是某种液体的表层,探求着它们的毛细表面。我们的记忆正确吗?或这只是死者在夸大其词呢?让我们做个测试吧。拿一粒樱桃放进嘴里,先别咬破,感觉那么一下下它的密度、它的柔软、它的弹性,与含着它的嘴唇是多么贴合啊!
梅李
一种深色、小巧、椭圆的李子,不比一个人的眼睛长上多少。九月,它们在枝头上成熟,在叶间熠熠闪光。
成熟时,它们的颜色是带黑的紫,但是,当你将它们捏在手中用指尖搓摩,会发现它们的表皮上有一层霜:色如蓝色木柴烟的霜。这两种色彩让我们同时想到溺水与飞翔。
暗淡的黄绿色的果肉既甜且涩,它的味道是锯齿状的──像是沿着一把极小锯子的刃口轻柔地滑动你的舌头。梅李无法散发如同青梅一般的诱惑力。
梅李树总是种在住家附近。冬日时节,透过窗户向外看去,每天都能瞧见鸟儿们在它的枝桠上觅食、聚集、栖息。鸣雀、知更、山雀、麻雀,以及一只偶尔擅自闯入的喜鹊。春天,同一群鸟儿会在花朵绽放之前,攀上梅李枝头引吭高歌。
还有另一个原因,让它们成为歌之果实。从装满发酵梅李的桶子中,我们蒸馏出非法的烧酒(gn.le ),梅李白兰地,slivovitz 。而几小杯闪闪发亮的李子白兰地,总会怂恿我们不知不觉地唱起歌曲,歌唱爱情、孤独和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