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 Lisboa(11)

 

我想起她给甜菜根削皮、切片的模样,握着甜菜的手,又短又硬的刀子,浸染汁液的手指,还有那些深红带紫的闪亮薄片,它们强烈饱满的色彩与她日复一日、每分每秒的坚持不懈,有种莫名的相称与契合。   

当我开始询问怎样才能登上水道桥时,我立刻了解她为何要故弄玄虚地把约会定在下周二了。这件事确实得费点时间。水道桥的所有入口都上锁,得向供水公司提出正式申请才有办法上去。就算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提出申请,某些行政程序上的拖延也是免不了的。我决定跟他们说,我正在写一本有关里斯本的书。

你对这城市很熟吗?供水公司的公关小姐问我。她看起来很烦,好像有很多考卷要改似的,虽然她显然不是老师。这让我想到,我应该买几个“来自天堂的培根”给她。这样她就可以一边打计算机,一边心不在焉地吃了。

不,我回答,我很喜欢这座城市,但我对它不是很了解。正因如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也许知道,“自由之水”本来一直供应里斯本的用水,直到几年之前。现在它不再供水了,但我们依然让它维持运作,以示──嗯,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以示敬意?你可以礼拜一早上和费尔南多一起上去。他是水管的维修检查员。早上八点半,在办公室这里,礼拜一!

请问,可以礼拜二吗?

可以啊,但我以为你很赶。

我想礼拜二比较方便。

那就礼拜二来吧。

费尔南多是个六十四五岁的男人,快退休了。他在“葡萄牙帝国自由之水公司”服务了一辈子。他始终保持着双眼紧瞇、腰杆挺直的模样,并有种习于独处、远离人群的气质——像是牧羊人或尖塔修建工。他领着我飞快穿过气势宏伟、宛如神殿的蓄水库,那里总计可容纳五千立方米的水量。他显然不喜欢这座神殿──这神殿是为太多人兴建的,这里也举行了太多的演讲。

他的热情全都倾注在来自源头的那条水流上,倾注在那段漫长、孤独、不合乎自然又几乎不可置信的旅程之上。一段历经潜流地底、匍匐路面到飞跃天际的旅程。水流上到那里之后,要让它们在导管中保持冰凉状态,然后经过彻底的混合、沉淀和澄清,同时给予正确数量的光线,以免水分饱和膨胀。就在我们踏上从水库爬往水道桥阶梯的那一刻,他放慢了步伐。

水道桥的顶端只有五米宽,由看似永无尽头的石制隧道构成,隧道两边各有一条开放、笔直的通道,旁边筑有护墙,以免人不小心掉下去。费尔南多把水道桥里的流水当成某种有生命的东西,需要保护、喂食、清洗、照顾──几乎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比方说,水獭。每周一次,他会走十四公里去到它的源头,确定一切都没问题。我想他一定觉得,隧道里的水流就像水獭一样,可以认出他的脚步声。他很担心自己就要退休了。

这回,我们必须沿着通道在阿尔坎塔拉峡谷上空走上一段距离。他在护墙上比了个手势,表示他一想到自己还得忍受下面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牛只和喋喋不休,他就很恨。更糟的是,他的身体偏偏还这么硬朗!他问我年龄多大了。我告诉他。所以你懂!他说。Vocêentende(你懂)!我懂。

接着,他想带我参观他的隧道。他向我解释,那两条半圆形输水槽,徒手是如何把玄武岩石一块一块雕凿出来,那些石块又是如何一一榫接;石块和石块间的缝隙要用腻子填合,腻子是用生石灰、粉状石灰岩加上初榨橄榄油混制而成,凝结后的腻子可比玄武岩还要坚硬。费尔南多已经被训练成一名优秀的石匠。

我不能与他同行,因为我有约会。我和母亲碰面时,也不希望他在旁边。换作其他时候,一旁有人并不会困扰我。也许是因为地点的关系吧,因为这里远离地面。也或许是因为,这是有史以来头一回,母亲事先和我约好了时间。

我告诉他我想画一下这里的风景,但画画时我需要安静。他点点头,然后打开进入隧道的门,他说他会让门开着,等我画好,可以进去找他。

当他踏出阳光,步入拱形的幽暗世界,他的脸庞随即放松,眼睛也睁开了。隧道内部既矮且窄。伸开双臂轻易就可碰到两端的墙面。位于两边的半圆形水渠,直径约莫两掌宽。里面的水不到半满,水流平静而持续。经过几公里的旅程之后,水流已经习惯了坡度的存在。

从中央望去,在两条水槽上方,一条石板步道笔直地延伸至视线的尽头。步道同样很窄。无法容纳两人并肩而行,一人必须退后。费尔南多打开他的探照灯,开始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当我斜倚在他刚刚打开的大门对面的护墙上时,我想我听到了他在说话。他说着一些简短的句子,像是在做批注。但里面没人和他一起。

在水道桥平直度的怂恿下,我踏上户外步道,开始快速下行。从某种意义上说,维埃拉·达·席尔瓦37的画作都是关于里斯本、里斯本的天空以及横贯天空的通道的。当我到达峡谷另一端时,我回过头,数着桥拱的数目,直到第十六座,那里离费尔南多打开的大门并不远。

通道下方,是几条尚未完成的街道以及几栋住了人但还在修建的房子。一个穷郊区而非贫民窟。我看见一辆没有轮子的轿车,一个厨房椅大小的阳台,一个小孩正在用一根绑在树上的绳索荡啊荡,红色瓷砖涂上了水泥以免被大西洋的强风刮走,一扇没有窗框的窗子外挂着两床被褥,一只被锁链锁住的小狗在阳光下狂吠。

看见了吗?她突然出声。每样东西都是破的,都有些小缺损,像是给工厂淘汰的瑕疵品,以半价便宜出售。并非真的坏了,就只是不合格。每样东西──那些山脉,那片麦秆之海,那个在下面荡啊荡的小孩,那辆车,那座城堡,每样东西都是瑕疵品,而且打从一开始就有缺陷。

她正坐在通道上一只便携式小凳上,离我只有几米。那是一只三脚折叠小凳,非常轻便;她习惯随身携带,这样就可以在公共场合随时坐下。她戴了一顶钟形帽。

每样东西一开始都是酸的,她说,然后慢慢变甜,接着转为苦涩。

爸爸喜欢吃那个剑鱼吗?我问。

我是在谈论人生,不是琐事。

虽然她嘴里这样说,但脸上挂着笑,甚至连肩膀也在笑。我记得这笑容,很像1935年左右她穿着游泳衣站在沙滩上的笑容,因为当她穿上游泳衣时,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工作。

打从一开始就出了错,她继续说道。每样东西始于死亡。

我不懂。

有一天,等你来到我这个位置之后,你就会懂了。创造起始于死亡。

两只白蝴蝶在她的帽子上转圈圈。它们或许是跟着她一块儿来的,因为在这个高度的水道桥上,根本没什么可吸引蝴蝶的东西。

起始当然是一种诞生,大家不是都这样认为吗?我问道。那是一种常见的错误,你果然如我所料,掉进陷阱里了!所以,你说,每样东西都始于死亡!完全正确!随后才是诞生。之所以会有诞生,是为了要给那些打从一开始就坏了的东西,在死亡之后,有个重新修补的机会。这就是我们为何出生在这世上的原因,约翰。来修补。但是,你不算真的在这世上吧,你算吗?你怎么会这么笨!我们──我们这些死去的人──我们都在这世上。就跟你和那些活人一样,都在这世上。你和我们,我们都在这世上,为了修补一些已经破损的东西。这就是我们为何会出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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