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 Lisboa(7)

 

她站起身,缓缓朝洗手间走去。   

她正在准备土豆泥。又细又松软,她说,一边用叉子翻搅着。她头上裹着一条大方巾。她整天都在我们住的茶室的厨房里工作。她忍受炉灶的热气之苦,然而,当她把沾了糖粉或自制蛋奶冻的手指放进嘴里轻吮时,她总忍不住一脸笑意:甜美的滋味调进了她糕点的骄傲,她知道自己是个很棒的糕点师傅。我看到她在日记本写过。她每年都给自己买一个日记本,通常会等到二月打折的时候。她选中的日记本上总附有一支细细的铅笔。铅笔穿过环圈紧挨着金色的页边。比香烟更小更细──那时,她抽的是DuMaurier香烟──那往往是我们想写东西时唯一能找到的铅笔。有时,我会用它画画。要记得还给我。

她会把它小心翼翼地插回环圈里。她用铅笔写每日大事,记下她难得一次的约会,以及有条不紊的每日天气。上午:雨。下午:晴。

再次遇见她,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里斯本市中心的电车,与昔日行驶于克罗伊登的红色双层巴士大异其趣;它们如小渔船般局促,一身柠檬黄。电车司机在顺利通过宛如海峡的陡峭单行道,把车头拐向难以察觉的码头时,给人的感觉是他们在拖网、掌舵,而非转动方向盘和操作换挡杆。尽管不时有陡降、倾斜,如同浪涛起伏,但车上的乘客,大多是老人家,却依然沉稳、冷静──仿佛正坐在自家客厅或正在拜访邻居。事实上,坐在电车开了窗户的座位里,的确是紧贴那些房间,随便伸个手就可以碰到挂在窗台上的鸟笼子,轻轻推上一下,笼子就会晃啊晃的。

我已经乘上28号电车,它开往Prazeres(欢乐),那是一座古老墓园的名字,那儿的陵墓有镶了窗玻璃的门,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往生者的住所。这些住所里大多设有几张矮桌、一把椅子、铺了床罩的床架、地毯、相片、圣母雕像和坐垫。其中一间的地毯上有双舞鞋。另一间有辆脚踏车和一枝钓鱼竿斜靠在面对床架的墙壁上,床架上有具小棺木。

我在格拉西亚(Gracia)区的教堂前面搭上电车,那是从墓园驶来的那路电车的终点站,就在我们行经下一个街区,也就是“高地区”时,我再次遇见我的母亲。她就像窄街上的其他行人一样,把自己平贴在一家店门口,好让铃铃作响的电车通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发现我在车上,于是她在电车停在下一个转角、两组车门像木制窗帘似的咿咿哑哑打开时,带着胜利的神情爬上车,从皮包里拿出车票,然后,用一把普通雨伞当拐杖,走到我旁边,把手臂悄悄塞进我的臂弯。一只狗坐在另一位老妇人的脚旁摇着尾巴,啪啪啪地敲着地板。木制窗帘合了起来。电动引擎哀鸣着,为聚集足够马力让电车再度上路。她没说话,默默地交给我一只塑料袋,上面印着哥伦布购物中心的商标。

到了下一站,当木制窗帘再次打开时,她说:我们是要去市场,我说对了吗?

是的,那正是我的意思。

听到我说“是的”,她笑了,用她十七岁的笑声。

下车吧,她说,走个一分钟就是整条下坡路,一直通到里贝拉市场。

从里面看,里贝拉市场像座宝塔,一座用刻石、玻璃和合金搭建的宝塔。这项工程的最大挑战,一定是如何找到最理想的方式让太阳光照射进来,同时又能提供足够的遮蔽,免除盛夏骄阳的荼毒。解决方案就是把它盖得很高,而且只让光线从侧廊射入。

这里的苍蝇惊人地少,即便是挂满生肉的地方,也看不见几只。她领着我,脚步轻快地走着,雨伞几乎不碰石板路。我们走过蔬菜水果区,直抵鲜鱼大道。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她之所以选择里斯本,就是因为里贝拉市场。

大型鱼市是个奇特的地方,进入一个鱼市,你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王国。石海胆、海战车(龙虾)、八目鳗、乌贼、鳕鱼、大比目鱼,都分明表示着,在这儿,有关时间与空间、长寿与苦痛、光明与黑暗、警醒与沉睡、承认与冷漠的衡量尺度,全都改变了。例如,鱼类从不停止生长,年纪越老,体型越大。一条六十岁的沙鳐可以长达两米,而且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对我们而言似乎全然黑暗的地方。鱼类可以靠嗅觉在水里侦测荷尔蒙。它们还有额外的第六感,也就是所谓的侧线,一种延长了的眼睑,从鱼鳃延伸到鱼尾,可以感受震动、声音和突如其来的干扰。贝类共有四万五千种,每一种都是其他贝类的食物,每一种也都是掠食者。相对于这个另类世界的永恒不变与循环不已的复杂性,年龄只是某种微不足道的东西。

这里的人跟我很熟,我母亲大声说,语气里没有一丝谦逊。她不相信谦逊这回事。在她看来,谦逊是一种伪装,一种分散注意力的战术,好让人们可以偷偷瞄准其他东西。也许她是对的。

这会儿,她正俯身看一篮圆趾蟹。它们暗沉沉的甲壳有如棕色的天鹅绒,上面覆满软毛,触感柔和,与双鳌的锐利恰成对比,它们的腿上有蓝色的污渍,仿佛刚刚才打油里横行而过。

这是所有螃蟹中的上选,她对我说。这里人们管它们叫naralheirafelpuda。Felpuda就是“毛茸茸”的意思。

她挺直脊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盯着我的眼睛。

自从我死后,我学了很多东西。你待在这儿的这段时间,应该好好利用我。你可以在死者这里查阅东西,就像查字典一样。她的表情是一种快乐的傲慢,因为她很确定,如今她已遥遥领先。

我们沿宝塔里的一条通道一路向下,穿过鲆鱼、金枪鱼、海鲂、鲭鱼、沙丁鱼、凤尾鱼、军刀鱼。

军刀鱼,她仰望着遥远的天花板,短短的小鼻子高高翘着,一脸骄傲地说,军刀鱼只有在满月的夜晚才会从黝深的海底浮上水面。

所有的鱼贩都是女人。这些女人有着厚实的肩膀,发达的前臂,穿着橡胶长靴,像搬运热铁一样搬运冰块,但她们紧系的头巾与眼里淡淡的嘲弄神情,都非常女性化。她们对待自家摊上的鱼,就像是对待关系冷淡、有点小烦躁的家族成员。烦躁是因为它们不像从前那样机灵了!

母亲拿起一尾灰虾,闻了闻。正在给一条鱼剖取内脏的鱼贩冲她微笑。给我半品脱,她说。跟安德丽雅丝(Andreas)打个招呼,她叫安德丽雅丝,她老公人在古巴,有个女儿,是空姐。

安德丽雅丝抓起她正在剖取内脏的鱼,轻轻用刀尖比着一个像是鱼白的东西,紧贴在已经清空的胃腔顶端。闪闪发亮,泛白的粉红色,曲线优美──宛如即将绽放的毛地黄。

那是牙鳕,母亲说。刀尖小心翼翼地移到胃腔下方,碰到一个橘色的粒状囊袋,和杏干同样颜色,同样大小。那是雌鱼的鱼子。雌雄同体!安德丽雅丝笑嘻嘻地宣布,接着又说了一次:雌雄同体!好像不想让我们从惊讶中恢复过来。雌雄同体!我付了虾子的钱,我们继续沿着通道往下走。我们一边吃着虾子,一边把虾头虾尾扔在地上。

我们走上另一条通道,一路向下,经过一家摊子,上面陈列的十几条鱼,是我这辈子见过的颜色最红的鱼了。绯红带火的颜色,即便是花卉,甚至热带地区的花卉,也开不出这样的红色来。

大西洋红鲑鱼,母亲轻声说道。它们的交配习惯也很奇怪。首先,它们要到十岁才发育成熟,就鱼类而言是非常晚的了。其次,雄鱼比雌鱼早熟两个月。还有,它们会像走兽那样进行交配,让精子进入雌鱼体内。接着,雌鱼把精子保存在体内四个月,直到她的所有卵子发育好,三万、五万、十万个卵子。然后,她让精子使卵子受精。没多久,受精卵就在她体内孵化成幼鱼。交配完九个月后,雌鱼在大西洋中产下她的幼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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