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至少有只动物可以帮我们,她说,眼睛盯着一个她以为是一只正在晒太阳的猫的东西,在十个台阶以下。那不是猫,我说。那是一顶旧皮帽,一顶筒状的波兰骑兵帽。
就是这样我才吃素,她说。
你很爱吃鱼吧!我争辩道。
鱼是冷血的。
那有什么不同?原则就是原则。
约翰啊,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是画线问题,你得自己决定你要把线画在哪里。你不能帮别人画那条线。当然啦,你可以试试,但不会有用的。遵守别人定下的规矩可不等于尊重生命。如果你想尊重生命,你就得自己画那条线。
所以时间不作数,地方才作数?我又问了一次。
不是任何地方,约翰,是相遇的地方。这世界还留着有轨电车的城市已经不多了,对吧?这里,你总能听到它们的声音,除了深夜那几个小时。
你睡不好吗?
在里斯本市中心,几乎没有一条街上听不到电车的声音。
那是194号电车,没错吧?每周三我们都会搭这趟车从克罗伊登东去克罗伊登南,然后再搭它回来。我们会先去萨里街(SurreyStreet)的市场买东西,然后走到戴维斯影院,那里有一架电子琴,那人一弹它就会变颜色。那班电车是194号,不是么?
我认识那个琴师,她说,我在市场帮他买过芹菜。
你还买腰子呢,虽然你吃素。
你爸早餐喜欢吃腰子。
和利奥波德·布卢姆一样。
别炫学了!这儿没人会注意到。你老是想坐在电车的最前面,楼上的。没错,那是194号。爬楼梯时你就总是抱怨说:哎哟,我的腿,我可怜的腿!
你想坐在楼上的最前面,因为这样你就可以假装在开车,而且你想要我看着你开。
我喜欢那些角落!
里斯本这里的栏杆可是一样的喔,约翰。
你还记得那些火花吗?
在那些该死的下雨天,记得。
看完电影后开车感觉最棒了。
我从没见过哪个人看起来像你那么难受,老是坐在椅子边儿上。
在电车上?
在电车上,在电影院也是。
你常在电影院里哭,我对她说。你有个习惯,老是揩眼角。
就像你开电车,一开就刹车!
不,你是真哭,大多数时候都这样。
我可以跟你说件事吗?我想你之前注意过圣胡斯塔高塔吧?就是下面那个。它归里斯本电车公司所有。塔里面有座升降梯,但那座升降梯真正说来哪儿也不到。它把人载上去,让他们在平台上瞭望四周,然后再把他们载下来。那是电车公司的。现在啊,约翰,电影也可以做同样的事。电影也可以把你带上去,然后再带回原来的地方。这就是人们在电影院里哭泣的原因之一。
我本以为──
别以为了!人们在电影院里哭泣的理由,就跟买票进去的人数一样多。
她抿了抿下嘴唇,每次擦完唇膏她也会做这个动作。在“水之母”阶梯上方的一座屋顶上,有个女人正一边唱着歌,一边把床单夹在晒衣绳上。她的声音忧郁悲伤,她的床单雪白闪亮。
我第一次来里斯本时,母亲说,就是乘圣胡斯塔的升降梯下来的。我从没乘它往上升喔,你明白吗?我是乘它下来的。我们全都是这样。这就是它建造的目的。它用木头做衬里,就像铁路的头等车厢一样。我看过我们中有一百个人乘它。它是为我们建造的。
它只能载四十个人,我说。
我们又没重量。你知道,当我踏出升降梯时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什么吗?一家数码相机店!
她站起身,开始回头爬上楼梯。不用说,她爬得有点喘,为了让自己轻松一点,也为了鼓励自己,她双唇间吹出长长的嘘声,嘴唇撅着,像吹口哨似的。她是第一个教我吹口哨的人。终于,我们到了顶端。
我暂时不打算离开里斯本,她说。我正在等待。
她随即转过身,朝她刚刚坐着的长椅走去,然后,那座广场变得宛如展示品般寂然不动,这样寂然不动直到她终于消失。
接下来几天,她始终没有现身。我在这座城市里四处游逛,观看、作画、阅读、交谈。我不是在找她。不过,时不时地,我会想起她──通常是因为某种半隐半现的东西。
里斯本这城市和有形世界的关系,与其他城市都不同。它玩着某种游戏。这座城市的广场和街道铺着白色和彩色小石块组成的各式图案,仿佛不是道路,而是天花板。城市的墙,不论室内户外,放眼所及,都覆满了著名的azulejos瓷砖。这些瓷砖诉说着世上各种精彩绝伦的可见事物:吹笛的猴子、采葡萄的女人、祈祷的圣者、大洋里的鲸鱼、航行中的十字军、大教堂的平面图、飞翔的喜鹊、拥抱的恋人、温驯的狮子、身披豹纹斑点的莫里亚鱼。这座城市的瓷砖,吸引着我们去注意周遭的有形世界,去留心那些可见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