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尝君回国了。
那些当初企图以谋反的罪名置孟尝君于死地的政敌们和那些墙倒众人推的士大夫们开始紧张了,孟尝君的有仇必报与他的慷慨大方一样有名,在赵国就因为一句“渺小丈夫”的调侃,孟尝君就率领手下食客血洗了一个县城,何况孟尝君因为政敌们的暗算和士大夫们的明哲保身差点身败名裂、含冤而死。摆在孟尝君政敌和帮凶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彻底消灭孟尝君;二是想办法和孟尝君和解。本来一开始打算消灭孟尝君的政敌只是少数几个人,后来他们向齐湣王打小报告说孟尝君企图谋反,再后来孟尝君没有反,田甲反了,而齐湣王对号入座非要把孟尝君也拉下水。大家看出了苗头,有些人开始落井下石、推波助澜,更多的人选择了保持沉默、明哲保身,可是谁也没想到孟尝君绝处逢生又活了过来,这下齐国的士大夫们开始犯愁了。此时齐湣王已经给孟尝君恢复了名誉,如果政敌们继续对孟尝君痛下杀手,以孟尝君的性格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全面反击清算,那么对于这些政敌来说肯定就是一场血雨腥风。孟尝君的江湖地位和手下众多的能人异士无人不知,如果政敌们和孟尝君展开互相偷袭和暗杀,孟尝君的胜算肯定更大。当初那个“狗盗”居然能溜进秦王的宝库里偷出来天下无双的白狐裘,如果孟尝君想要某个仇人的人头完全也可以照此办理。更重要的是大多数得罪了孟尝君的士大夫和孟尝君之间并不存在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他们当初的明哲保身其实也是小人物在大时代中的无奈选择。现在剩下的唯一希望就是和解了,问题是孟尝君已经和齐国士大夫们形同水火,和解必须通过一个两边都给面子的中间人。政敌们想到了一个人,他叫谭拾子。
这是《战国策》上的一个段子。谭拾子到底和孟尝君是什么关系书上没有交代,总之,这个人在孟尝君面前是有面子的,否则他决不敢接受这个调停齐国政坛江湖恩怨的任务。
政敌们知道孟尝君回到齐国就会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复仇行动,所以他们请谭拾子在齐国边境等待孟尝君。在他们眼里孟尝君是泛滥的洪水,而谭拾子就是一座阻挡洪水的大坝。谭拾子见到孟尝君的时候,分明感觉到了孟尝君眼里的怨恨和愤怒,普通人的怨恨和愤怒是委屈,而孟尝君的怨恨和愤怒就是杀气。
谭拾子问孟尝君:“您对齐国的士大夫有没有怨恨呢?”
孟尝君毫无避讳,承认了自己的怨恨:“有。”
谭拾子又问:“您是不是要把那些您怨恨的士大夫都赶尽杀绝呢?”
孟尝君说:“是。”
在这个世界上,爱一个人也许不需要理由,不过杀一个人一定需要理由。于是谭拾子只好跟孟尝君讲道理了:“有的事情是必然发生的,有的道理是永远成立的,您知道吗?”
孟尝君说:“我不知道。”
谭拾子开始跟孟尝君探讨哲学问题:“必然发生的事情就是死亡;永远成立的道理就是人们看到富贵就会趋炎附势,看到贫贱就会唯恐避之不及。这就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和永远成立的道理。我给您举个例子,比如市场,早上的市场挤满了人,到了晚上就空无一人,这并不是人们早上就喜欢市场而到了晚上就讨厌市场,而是因为早上的市场上有人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人们就都赶到了市场,而晚上人们想要的东西没有了所以人们就离开了市场。所以请您不要怨恨了。”
孟尝君沉默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中国专制时代的普遍规律,怨不得别人。即使混进了士大夫的队伍,大多数人也不过为了混一碗饭吃,谁也不能要求大多数人为了别人的公正而牺牲自己的前途和生命,否则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当圣贤?孟尝君下令销毁了原来计划报复的仇人名单,那些人的名字写满了整整五百张竹简,可以想象孟尝君的复仇计划如果付诸行动会是怎样的一场人道主义灾难。
谭拾子的成功劝说不仅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齐国士大夫,更成全了孟尝君和齐湣王。孟尝君被人算计了,差点身败名裂,如果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恶气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但是如果孟尝君真的开始复仇清算,杀光那五百张竹简上记录的仇人,孟尝君将不仅和齐国士大夫结下血海深仇,而且他和齐湣王之间本来缓和的关系将再度紧张。在齐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该提拔谁该杀头都应该由齐湣王决定,如果孟尝君忽视齐湣王的存在而大开杀戒,那么他对齐湣王的威胁就不再是缺乏事实根据的直觉而是铁证如山的事实。即使是周文王再世,也绝对不会容忍手下的臣子为了私仇而大开杀戒屠杀其他的臣子。如果孟尝君不给谭拾子面子,很可能就没有晚年了,齐国也很可能陷入一场内乱。所以说孟尝君写在五百张竹简上的仇人名单很可能本来就是打算给人看了以后销毁的,如果没人拦着,孟尝君将会和那些被他列入死亡名单的士大夫一样着急和彷徨。现在谭拾子看到了孟尝君写在五百张竹简上的复仇名单,又亲眼见证了孟尝君销毁了复仇计划,通过谭拾子这位中间人,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递给了得罪了孟尝君的齐国士大夫们。就这样,齐国士大夫们不仅安全了,而且必须感激孟尝君和谭拾子。孟尝君不仅避免了因为面子而杀人同时也保全了面子,齐湣王当然也会知道这个故事,自然会暂时松一口气,从而开始关注和欣赏谭拾子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