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五四”时代的温源宁在评价周作人时,说他有“铁与温雅”。其中“温雅”的部分是大众所熟知的周作人形象,至于“铁”的部分,恐非如温源宁观察入微而实际有接触的人所不能了解的。温源宁文中说:“周先生还有另外一面,我们切莫忘记。他大有铁似的毅力。他那紧闭的嘴唇,加上浓密的胡子,便是坚决之貌。他洁身自好,任何纠葛,他都不愿插足,然而,一旦插足,那个拦阻他的人就倒霉了!他打击敌手,又快又稳,再加上又准又狠,打一下子就蛮够了。”1也就是说一向给人感觉“平和冲淡”的周作人,有时却有着“深刻泼辣”的一面,这正如周作人自己所说的:“平常喜欢和淡的文章思想,但有时亦嗜极辛辣的,有掐臂见血的痛感。”也就是说他一旦愤怒起来,会“抓到事件的核心,仿佛把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去的”。这显示出他和鲁迅一样都有浙东地方性格中的“硬气”,只是它被“刻意”地掩盖起来罢了。
在二三十年代,周作人的抒情散文,为人所乐道,有所谓的“启明体”,与“鲁迅风”是截然不同的。“闲适小品”成了周作人的注册商标。人们似乎忽略了他杂文的成就,也很难想象他也有“浮躁凌厉”的一面。但还是有极少数的研究者,如李景彬就注意到“周作人在‘五四’以后所发表的议论性散文,无论在数量上,或者概括现实生活的广度上,都略胜乃兄一筹。周作人本时期以‘人事的评论’为主的散文创作,以内容之丰富和政治色彩的浓烈论,均为鲁迅所不及。”2
但没过多久,周作人历经了思想的大转变。郁达夫在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说:“周作人头脑比鲁迅冷静,行动比鲁迅夷犹,遭了‘三·一八’的打击以后,他知道空喊革命,多负牺牲,是无益的,所以就走进了十字街头的塔,在那里放散红绿的灯光,悠闲地,但也不息地负起了他的使命。他以为思想的改革,基本的工作当然还是要做的,红的绿的灯光的放送,便是给路人的指示;可是到了夜半清闲,行人稀少的当儿,自己赏玩赏玩这灯光的色彩,玄想玄想那天上的星辰,装聋作哑,喝一口苦茶以润润喉舌,到也是于世无损,于己有益的玩意儿。这一种态度,废名说他有点像渊明。可是‘陶潜诗喜说荆轲’,他在东篱下采菊的时候,当然也忘不了社会的大事,‘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的气概,还可以在他的作反语用的平淡中想见得到。”3
周作人曾经一度以反封建的战士形象出现于新文坛,如今他却从“风口”踅回“苦雨斋”,他在“自己的园地”里作着《雨天的书》《苦茶随笔》,他要塑造“平和冲淡”的形象,于是他不愿把那些尖锐批评社会人事的所谓“杂文”,编入文集里。也因此人们淡忘,甚至是根本不知道周作人有过“凌厉骁勇”的一面。而这些集外遗文,在整个周作人早年创作中,所占的比重又相当大,一般研究者甚至错误地低估了它的分量,如此一来对周作人早期思想及创作样貌有了误读,他们径直地认为周作人的消沉与退隐是一贯的,而忽略了其间的挣扎与转折,也落入了周作人自己设下“理智冷静”形象的原意。
据统计,自1918年至1930年间,周作人自编文集未收的就有四百余篇,而这些散见于《晨报》《晨报副刊》《语丝》《京报副刊》《世界日报·副刊》等的文章,更能看出周作人早期思想及文学道路的发展与转变。当然在这些文章中,大部分是颇为“辛辣”的“骂人”文章,他当年也曾计划将其中的二百篇左右的文章,结为一集,名为《真谈虎集》(按:周作人在1928年出版过《谈虎集》上、下册,收杂文一百三十二篇),甚至连目录也拟好了,但最后因为“绅士气……到底还是颇深,觉得这样做,未免太自轻贱,所以决意模仿孔仲尼笔削的故事,而曾经广告过的《真谈虎集》于是也成为有目无书了”。而这些集外遗文,长期不见于周作人的文集中,从他生前到他死后。直到1984年出版家也是研究者钟叔河,花了十年的功夫,在1998年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十卷本《周作人文类编》,方才收了进去。当然,钟叔河还搜集在1930年以后的集外遗文及未刊稿,总计达一千三百余篇,此均未见于周作人自编文集二十八种之内的。钟氏的辑佚工作,不啻为后来的研究者多开了重新认识周作人的另一扇门,其功可谓伟矣。
对于1918至1930年间的集外遗文,有研究者将其内容归类为几大项:(一)语文问题的讨论,(二)对传统思想的攻击,(三)对时局与社会事件的讨论,(四)关于清室、帝制、奴性等问题的评论,(五)围绕“女师大事件”的论争,(六)与“现代评论社”的笔战,(七)对“五卅惨案”的讨论,(八)对“三·一八惨案”的讨论,(九)对北洋军阀的批评,(十)对国民党态度的转变等。涉及的范围不可谓不广。本文仅就周作人与陈西滢(陈源)之争(也就是女师大及《现代评论》之争),来回看周作人“温雅中有‘铁’”的一面,尤其是众人都知道鲁迅“骂”陈西滢之事,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周作人的“骂”陈西滢,其实不亚于乃兄,尤其是周作人“骂”人的技巧,更高出于鲁迅,讽刺辛辣,独帜一格。
我们知道“女师大风潮”起因于校长杨荫榆的治校无方及刚愎自用的家长式作风。据当时身为女师大学生的许广平说:“她整天地披起中式斗篷,从大清早出门四处奔走,不知干出什么事体以外,回到学校,不是干涉一下子今天用几多煤,明天撤换什么教员,一屁股往卧室一躺,自然有一大群丫头、寡妇,名为什么校中职员的,实则女仆之不如,然后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有时连食带闹,终宵达旦,一到和各主任教员周旋,和学生接谈,都是言语支离,问东答西,不得要领的糊涂虫,学生迫得没法,由各班推举代表去见她,要求她自行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