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悲剧”可以解释为这样一种文学现象:当一种意识形态出于政治宣传目的强调作家创作的某一侧面时,并不意味着对作家文学活动本身的全面肯定。当意识形态需求满足后,被意识形态高度认同的作家或者文学现象就被抽象成一种符号,这种符号本身只具有象征意义,它与原初作家的文学活动已脱离了关系。这种符号可以根据意识形态本身的需求做各种各样的阐释,中国百年文学发展中“鲁迅悲剧”和“赵树理悲剧”中都有这样的意味。恰如欧克肖特所说:“一种意识形态意味着一个抽象原则,或一套抽象原则,它独立地被人预先策划。它预先给参加一个社会安排的活动提供一个明确表述的、有待追求的目的,在这么做时,它也提供了区分应该鼓励的欲望和应该压抑或改变其方向的欲望的手段。”4虽然这种现象的出现与作家本人的文学活动并不具有必然联系,但凡被意识形态选择的作家和文学活动,其本身所具有的一些特殊品质,常常为意识形态需求提供了可能性。在“鲁迅悲剧”中可能是“反抗性”,在“赵树理悲剧”中可能是“通俗性”,一为内容,一为形式,以此观察中国百年文学的发展,可能会有一些启发。
就赵树理本人的命运观察“赵树理悲剧”,可以发现,在赵树理的成名小说《小二黑结婚》中,事实上隐含了作家本人的命运,但作家在叙述当时的生活场景时,对于自己笔下的这个生活现象并没有察觉。《小二黑结婚》在叙述太行根据地的日常生活中,把主题集中在反封建的一个具体事件上,也就是“自由恋爱”“自由结婚”方面。作为个性解放和人的自由精神扩展的基本内容,反对父母包办婚姻成为赵树理这篇最知名小说的主题。中国百年文学发展中,很多革命运动都是从变革当时的婚姻制度开始的,因为革命运动以动员青年参与为主要方式,而对青年来说,变革婚姻制度是较有效的改造社会制度的前提,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百年中国文学发展中反抗旧式婚姻制度成为一个持续不断的主题,这也通常被认为是启蒙的重要议题之一。在反抗旧式婚姻制度时,对女性权利的张扬和认可是以预设女性为旧婚姻制度的主要受害者为前提的,这也大体符合当时社会的现实,但较少有作家深入揭示“娜拉走后”的问题。赵树理也没有超越这个历史局限,他以“大团圆”结局形式完成了这个反抗旧婚姻制度的故事,赵树理的思考停止在这个层面上,这是启蒙者的局限。一般说来,启蒙运动追求的理想目标主要是平等、公正、自由、人权、民主、解放、发展、进步等,但这些目标中,人权应当是最重要的价值。赵树理没有自觉意识到,他在这篇小说中偶然提及的一个细节,在以后的历史中会发展成为一种远比旧式婚姻制度更为有害的侵犯人权的基本形式,这就是“斗争会”。
在《小二黑结婚》的第六节中,赵树理这样叙述:
斗争会
金旺自从碰了小芹的钉子以后,每日怀恨,总想设法报一报仇。有一次武委会训练村干部,恰巧小二黑发疟疾没有去。训练完毕之后,金旺就向兴旺说:“小二黑是装病,其实是被小芹勾引住了,可以斗争他一顿。”兴旺就是武委会主任,从前也碰过小芹一回钉子,自然十分赞成金旺的意见,并且又叫金旺回去和自己的老婆说一下,发动妇救会也斗争小芹一番。金旺老婆现任妇救会主席,因为金旺好到小芹那里去,早就恨得小芹了不得。现在金旺回去跟她说要斗争小芹,这才是巴不得的机会,丢下活计,马上就去布置。第二天,村里开了两个斗争会,一个是武委会斗争小二黑,一个是妇救会斗争小芹。
小二黑自己没有错,当然不承认,嘴硬到底,兴旺就下命令把他捆起来送交政权机关处理。幸而村长脑筋清楚,劝兴旺说:“小二黑发疟是真的,不是装病,至于跟别人恋爱,不是犯法的事,不能捆人家。”兴旺说:“他已是有了女人的。”
村长说:“村里谁不知道小二黑不承认他的童养媳。人家不承认是对的,男不过十六,女不过十五,不到订婚年龄。十来岁小姑娘,长大也不会来认这笔账。小二黑满有资格跟别人恋爱,谁也不能干涉。”兴旺没话说了,小二黑反要问他:“无故捆人犯法不犯?”经村长双方劝解,才算放了完事。
兴旺还没有离村公所,小芹拉着妇救会主席也来找村长。
她一进门就说:“村长!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当了妇救会主席就不说理了?”兴旺见拉着金旺的老婆,生怕说出这事与自己有关,赶紧溜走。后来村长问了问情由,费了好大一会唇舌,才给他们调解开。5
作为群众运动的一种主要形式,“斗争会”起源于何时,我一时没有查考。但从1942年延安整风发生后,在中国共产党控制的区域内,这种形式事实上已非常普遍,在当时延安的出版物中,这个词成为出现频率极高的一个名词。李维汉回忆延安抢救运动时,他曾主持过一个“斗争会”,他对此的评价是:“场内群情激奋,如果有人提议处以死刑,也是一定会得到拥护通过的。”6在赵树理后来的小说中,“斗争会”的场面也司空见惯,如《李家庄的变迁》《邪不压正》等。在《小二黑结婚》中,赵树理以“斗争会”单列一节叙述小说,但并没有对“斗争会”做任何形式的介绍。作为一篇以通俗化和大众化为基本追求的文学作品,对一个专有名词不做任何解释,可以说明这种“斗争会”的形式早已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用不着专门解释。农民对“斗争会”的形式不但认同,也非常熟悉这种斗争的形式,这种形式在赵树理眼中也没有特殊意义,它天然合理,所以虽然单列一节写“斗争会”,但对“斗争会”不做任何说明,就如同叙述平常的农村生活一样。不但作家本人对这种“斗争会”习以为常,就是小说中的反面人物,金旺和兴旺在采取这种形式报复小二黑、金旺媳妇报复小芹时,也没有任何疑虑:“第二天,村里开了两个斗争会,一个是武委会斗争小二黑,一个是妇救会斗争小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