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明治维新与中日甲午战争

 

日本的明治维新是成功的改革,也可说是一次革命。日本在野的社会精英夺得了政权,然后从上而下,主导了政治、文化、社会、经济各方面的重组。这一剧烈的改革,却是牺牲不大。一般百姓是被动地进入新的状况,而改革的对象德川政权则已衰败,无法抵抗新兴势力夺取政权。然而,如此大事,参与者必须有强烈的志愿,方可冒险犯难,投身其中。

明治天皇即位时,日本已长期由幕府执政,天皇全无权力,徒拥虚衔而已。反幕的主要人士大多是西南诸藩的中下级武士,也没有掌握现成的资源。明治维新能够成功,当是许多因素凑合而发挥了巨大的潜力,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全面改革。

鸦片战争使偌大的大清帝国手足无措,竟为几艘英国炮舰逼得割地开埠。这一事件震惊了东亚各国。美国海军统领皮雷又于1853年率领舰队驶来江户(今天的东京)叩关,要求日本开放门户,接着是英国与俄国也要求援美国之例通商贸易。当时日本由德川幕府执政,长期闭关锁国,面对西方列强的压力,正如清政权一样,除了接受列强要求外,同样束手无策。在日本的封建制度下,各地诸侯并不完全听命于挟天子施号令的幕府。在九州岛地区的西南诸藩,一向与关东的幕府政权并不十分融洽。这些“大名”(封君领主)在大洋航道开通以后,由于地处日本南端,也卷入西、葡、荷、英诸国的海上活动。中国东南的“倭寇”之患即是九州岛诸藩人参加。为此,长崎港内的出岛早就开放给外商居住,成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据点之一。日本锁国数百年,只与中国、朝鲜有合法的贸易。但是,长崎一港,正如中国的澳门,是特殊的口岸,也发展为日本与西方接触的唯一商口。在长崎,有人教授荷文及西方学问,经此引入日本各地,号为“兰学”。因此九州岛西南诸藩的青年藩士对西方情形并不陌生(相对而言,中国广东的外贸商贾固然经由澳门,也了解西方情形,一般儒生却未必因为近水楼台去主动了解西方事务)。

西方强力进入日本,九州岛的青年藩士在忧患意识之外,还颇有心顺势迎接西潮。吉田松阴(1830—1859)就教育了不少明治志士。他自己在俄国船来日本时,即曾计划登船,请求附舟赴欧。他到达港口,船已离去,未能成行。在皮雷的美国“黑船”靠泊江户时,吉田于夜间登船,亦求附舟赴美,甚至甘心执役如奴仆也在所不辞。因为这一行动,吉田被判入狱,其后又因为尊王攘夷的安政大狱被判了死刑。另一个例子为福泽谕吉(1835—1901),年轻时即入兰学的学塾学习西方知识,后来随日本第一次外访的考察团访问欧洲,对于西方文化完全折服而遂有“脱亚论”,主张摆脱东方的文明,投入西方,学习列强的制度。这两位日本学者,是明治维新的理论大师。他们的观念主导了日本的思想,至今未衰。

日本自己没有原创的文化,借用雅斯贝尔斯(KarlJaspers)的说法,日本没有经历过枢轴时代(AxialAge,指公元前800—前200年,西方、中国与印度等古文明,曾发生思想及文化上的突破)的突破而发展为文明。日本从中国输入文字、儒家与华化的佛教,也学习了中国的律令制度。虽然日本是学习的好学生,但对于学来的文明并没有血肉相连的归属感。过去学唐风,今天学西方文明,反正都是外来事物,犹如脱换衣服,没有剔骨换心的痛苦。正因为如此,明治维新的措施及后续的发展,日本都可以选择输入:先学德国,再学英国,战后又学美国,随脱随换,并无困难。关键之处在于他们必须找到自己在转换之际,如何自我定位。有了一定的定位,即有了全力以赴的方向。明治维新正是重要的转变关口,在此际及此后的日本,这一关口意义,在日本历史上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

19世纪中期日本的倒幕之举,是以“尊王攘夷”为口号,内含十足的中国文化价值。从日本立场言,自满人入主中原,日本认为中国已沦于夷狄之手,日本则保存华夏文化命脉,中华的命脉已在日本。日本一直自居为华夏中心,天皇地位宛如国王,代表华夏文化秩序,“夷”则是西洋。日本自认为已不是中国的边缘,而是东洋的主人,相对而言,西方是新的蛮夷。幕府不足以担任“王者”委托的“伯”,是以必须“奉还大政”,让天皇自己主持“攘夷”的大业。

在进一步了解西方文化后,日本又将西方认作“文明”的境界,斥中国、朝鲜为不足为伍的劣者。这时候,日本自认为的使命是居于“文明开化”的强国之列,然后带领东洋,抗衡“他者”的西洋。为了领有东洋,日本遂自以为有权利也有理由制服中国,奄有东方海洋,以完成天皇万世一系、八纮一宇的王者大业。这一套逻辑,使日本不断改变立场,但是大和民族优越论的观点是日本自以为是、前后一贯的目标。明治维新之士,大多是浪漫主义的“狂者”,他们为此有全心全意投入的愿望,进而发展为惊人的动能。为了进入“文明开化”及担负领导东亚的责任,他们又附会达尔文生物演化论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理论,于侵略掠夺行为认为是天理!这一层观念,不仅推动了明治维新,而且促使他们后来发动了太平洋战争,以求组织“大东亚共荣圈”。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始终不肯承认其侵略与杀戮的罪责,是因为他们坚信日本奋斗的目的是为了“东洋”,目的不错,达到目的的手段都是合理的。

当然,历史发展除了愿望带来的精神力量,还必须有若干配套的机缘。明治维新不能单凭几十个藩士的主意,还要仰仗西南雄藩的实力,尤其是长州的陆军、萨摩的海军都不是德川幕府的军力足以抗拒的。外贸有关的商贾也投入人力与财力,例如“海援队”的组织,提供金钱,支持倒幕的军事行动。正因为有了维新的新政府,日本固有的工商界遂因为财权与政权的结合,迅速顺利地转型为现代资本主义的企业。日本著名的财阀,例如三井、三菱等都在明治维新的过程中支持了维新,也获得了金权政权密切的结合。

明治维新一举成功,由此日本确立了民族主义的强烈归属感,建立了全新的国家机器,将政府与民族在天皇的神性中结合为一。万众一心,举国以赴,是以20年内即发动侵朝犯华的甲午战争。那一役,日本竭尽全力,一战击败中国。胜利之后,日本索取中国的巨额赔款,投入军事的经费,又以朝鲜与台湾地区的资源与人力支持日本的经济建设。举例言之,台湾出产的糖、米为日本解决了食粮需求,又赚取不少外汇,释放日本的农业劳动力,使他们转投于工业生产。是以台湾的农业化促成了日本迅速的工业化。日本有了甲午之战的战果,其军力及工业生产力突飞猛进,遂得以在随之而来的三个时代中崛起为新兴的工业国家,并以此实力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悍然发动侵华战争及太平洋战争。

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的确是历史上罕见的巨大转变,促成了一个现代国家,也将这一个国家带入狂热的侵略行为中,最终为日本民族带来核爆炸的巨大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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