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沿海的各国海商活动

 

凡提到明代的海上活动,大家必定会想到郑和下西洋一事。郑和此举,诚属中国历史上的盛事,但是,从长程的历史观察,郑和出航与其当作明代在海外扩张的努力,毋宁解释为元代海运畅通后的最后一次大举。郑和船只体积与舰队规模均属空前,然而元代的中国与波斯湾之间,各国船只也颇有大船。郑和七次远航,其航线所及,都是元代各国商舶常到的地方。明初,蒙古留在中国的色目人为数不少,郑和即是移居云南的穆斯林家庭的后裔。他的舰队中,穆斯林背景者也大有其人。至于郑和下西洋的任务究竟为何,尚待研究。至少,这一次海上大举,空前盛大,但并非凿空的探险,因此在历史上并不具有哥伦布、麦哲伦、达伽马等人开拓新航线的意义。

大洋航道开通之后,中国近海风波骤起,多了不少中外海商的活动。而且这些活动正与西方海上列强以帝国之力投入的情形相反,都是中国政府禁止之下,民间力量干犯禁忌而自行投入的,以致在中国官方记载上落了寇盗的恶名!

历史往往是吊诡的。1488年狄亚士绕航好望角;1492年哥伦布到达美洲的巴哈马群岛;1493年教廷敕令,将世界一分为二,东边是葡萄牙的势力范围,西边是西班牙的势力范围。正在此时,1492年,明廷命令沿海人民不得与来华的番船交通;1493年,明廷敕谕今后百姓的商货下海,即以“私通外国”治罪!这是明廷一贯的海禁政策。由洪武以来,虽然也常有暹罗、占城、马六甲等处来华的贡船,但海禁政策,即使时松时紧,基本上没有开放禁令。

西洋各国迨来到东方时,“诸番”常有船舶以朝贡为名,携带商货来华。中国官方以贡使相待、接纳、回赐,但并不鼓励民间与“贡船”有所交易。这些“诸番”大多来自南洋,以玉石、珍宝、香料换取中国的商品。日本则是特例。蒙古征日本,为飓风吹散。日本在丰臣秀吉当权时侵略朝鲜,中国派兵援朝,驱逐日本。中日之间关系并不友好。日本在此时执行锁国政策,只允许少数持有“勘合”(执照)的朱印船运载商货。中日物产大致相似,因此日本贸易的商货不在丝绸,而是中国的精致产品;又因为金银比价与银铜比价不同,中国输出日本的是黄金与铜币,输入的是铜斤。

无论如何,中国海外贸易颇有利润,官方禁海,百姓遂自求生计,私自接近外商,转贩商货。元朝海外交通开放,中国人外迁者,大约已经为数不少。明初郑和下西洋,航线上诸国都有华人社群。旧港(今日印度尼西亚北部)不仅有不少华人居住,而且还有自治的头目,郑和抓了一个头目,又任命了另一个头目。这些头目在朝贡明廷时,明廷给予的职衔相当于西南少数民族的土司土官。东南亚各国贡使,常由当地富居的华人担任;在入华之余,他们往往请求返回故里祭祖。这些人的祖籍,不仅有闽粤沿海,也有江西、浙江等处。可知华人外迁已是相当常见的现象。海外贸易被官方悬为厉禁,民间则借助于已在外地侨居的华人日渐发展。

西葡诸国海舶来到东方,各有其基地。葡萄牙人在印度的果亚,西班牙人在今日菲律宾的吕宋,荷兰人在今日印度尼西亚的巴达维亚及日本的长崎,都有他们的远洋船舶经常靠泊;中国商人则以近洋船舶转驳接运。厚利之下,必有勇夫,自然有人会投资海外贸易。而在中国沿海,也有转口商港出现,葡萄牙人由于天主教教廷将东方划归该国经营,尤其热衷于在中国海岸找到立足点。他们曾经在宁波附近的双屿设立基地,1548年,浙江巡抚朱纨发兵驱逐双屿葡萄牙人时,该地已有数千葡人居住,并有教堂、货仓、码头、街道,俨然有了相当规模。朱纨驱逐葡人,为人告发擅专诛戮;政府查讯,朱纨自杀,海禁遂得稍纾。此后海禁时紧时开,并无定规。1553年,葡人从广东地方官员手中取得在澳门居住的权利。自那时开始,澳门成为中外交通的据点达四百年之久!

中国人投资海外贸易者,并不仅限于沿海百姓。安徽商人许一、许二(许栋)等兄弟四人,即以徽商资金投资造船航海经商。许氏四人,即是双屿之役中先后为明廷治罪的商户。同时,汪直、徐海也都是徽商转入海外贸易的人物,倭寇之乱中,汪、徐都是著名的“奸人”。在日本锁国政策下,若干九州岛藩主的部下“浪人”在禁令下谋求国际贸易的厚利。“倭寇”到达中国口岸,有商机则交易,乘人不备则劫掠。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诸人努力清剿,方将浙闽沿海肃清。当事人很清楚,倭寇之中,“真倭”之外,也有华人及西洋人在内。这种海商或海盗,其成分的确是十分复杂的,而其亦商亦盗的特质,其实与西、葡、荷、英的海上势力也是相同的。

明代国际贸易大致情形是,西、葡、荷兰诸国的高桅大船,以马六甲(葡)、吕宋(西)、巴达维亚(荷)为基地,东方海商则由中国近海转驳商货,再由印度洋转大西洋运往欧洲,或由今日墨西哥的阿可坡可转陆路跨越地峡,进墨西哥湾登船横渡大西洋运往欧洲。两条航道的沿路各处,例如东南亚、印度、非洲及美洲殖民地,也消纳一部分中国的商货。日本长崎及印度果亚都是中继站,也是市场口岸。

中国外销商品已如前述,主要为运销欧洲及中东的丝绸、瓷器,另有各种日用的工艺品则是东南亚及美洲市场的商货。中国收到的货款,已不仅是珍宝、香料,最大部分是墨西哥的白银。中国与日本之间,由于金属比价的差额,中国从日本输入铜斤,向日本输出黄金。西洋商舶在这三角贸易中,也赚了不少。当时墨西哥白银遍天下,在欧洲引发了物价革命,在中国则因此创造了东南、华南长期的经济繁荣。银多铜少,出现白银为主币的现象,以致宋元以来已出现的纸币金融竟又回到银本位的通货。

这一时期,中国从美洲引进的农作物,以番薯与玉米为最重要。有人甚至认为,中国在清初人口的剧增,颇与这两种作物的大量种植有关。

中国沿海海商集团的活动,历时两个世纪,其中人物,例如前述汪直、徐海,后来的李光忠、陈老、林道干、林凤、袁进、李旦、颜思齐、郑芝龙、刘香等,无不狎弄浪涛,腾跃鲸波。以林凤为例,他曾企图袭击吕宋,但败于明廷水师与西班牙的夹击。又如李旦,在巴达维亚、吕宋与长崎都有寓所及事业,纵横于各处的海上活动。李旦的属下郑芝龙,则成为明末海上势力中最强大的力量。其子郑成功,后来开辟台湾,建立了海上扶余。中国沿海的海上活动,或商或盗,终于在18世纪为清廷的水师剿灭,最后一支势力是数入台湾与广东的蔡牵。几乎同一时期,新兴的美国,编练海军,肃清了加勒比海域的海上势力。

这一段海上活动的历史,除了贸易与劫掠外,也有其更为久远的影响。中国华南居民,自此不断移民南洋。以马六甲为例,该地华人小区至今已有数百年。我犹记忆,那次往访,走在街道上,就如回到明代的广东。一般估计,明清两代移居南洋的华人,人口数以百万计!他们的后代,仍以马六甲的娘惹为例,长忆中国祖源,自成族群。

回顾历史,16世纪是世界形势的转折点。西方势力向东方扩张,那时中国的实力还胜于西方,只可惜暮气已深,又昧于外面的情形,民间有企图开拓之心,官方则全无向外发展的意愿。时机一过,东方与西方的相对条件完全改观,要再过数百年,进入今日,东方才有重起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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