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迷(2)

西藏的僧众唯一知道的是,从此以后,拉萨的酒肆,那风流倜傥的情郎宕桑汪波的歌声更加响亮,而布达拉宫后的龙王潭,常常有动人的情歌和青年男女的欢声笑语传出。那青春叛逆的年轻人,放弃一切,一心淹没在爱情的井底,痛饮甘泉。任它头顶天空如何翻云覆雨,任它世间如何沧海桑田。纵然要与整个世界为敌,纵然老僧涕泪长流痛心疾首,纵然敌人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背后的凶恶妖龙,

没有什么可怕。

前边的香甜苹果,

一定要摘到它。

那香甜的苹果,蛇的陷阱,夏娃的诱惑,力量如此巨大,无坚不摧。原来无论中外古今,白皮肤黄皮肤,古老传说里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如出一辙。

一个解剖过无数爱情故事的女作家说,所有撼动人心的爱情故事都有一个秘诀。这个秘诀就是禁忌。

人类的天性深处,住着一个喜欢说“不”的小孩子。对于唾手可得的事物,往往视而不见。对于别人要求不能去做的事,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去尝试。

我幼年时住在乡村。夏天月明星稀的夜里,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看月亮。老人说,不要用手去指月亮,不然会被月亮割掉耳朵。看着天边那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凉飕飕,冷冰冰,似乎真的只要一指,随时就会飞快地来割掉我的耳朵。饶是这样惧怕,胆颤心惊,还是会偷偷地伸出一根手指,飞快地向月亮一戳,又赶紧缩回来紧紧地捂住两只耳朵,直到夜里回屋睡觉也不敢放下来。第二天早上醒来,赶紧摸摸脑袋两边,又跑去照镜子,确信两只耳朵还完好无损地长在那里,这才放下心来。

也常常缠着大人讲鬼故事,听得背后汗毛直竖。乡村的夜晚,四野空旷,风吹竹林,不知名的声响此起彼伏。屏声静气地听着那些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似乎那些毛茸茸的鬼爪子正悄无声息地从背后伸过来。这时候,一点轻微的动静也会吓得一群孩子惊声尖叫起来,抱成一团。这时大人们便会停下来,笑吟吟地看着一群被刺激得嗷嗷叫的小鬼。我们却又不肯罢休,赶紧藏进各自爹娘的怀抱,嘴里却还一迭连声地催着说故事的大人接着往下讲。

人性如此,愈是禁忌的事物,愈是激起骨子里的好胜之心,偏要想方设法去尝试一番,并且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爱情亦如此。年轻的活佛仓央嘉措的爱情,亦如此。

人类天性里的悖反情结注定了我们对过于顺利的过程、平淡无奇的遭遇、中规中矩的行为缺乏关注的兴趣。人生不过如此,爱情不过如此。没有巨大的障碍和禁忌,轻易得到,便缺少曲径通幽、苦尽甘来的惊喜。汹涌的浪花总是巨大的礁石激起的,过于干净的河床,流水无波,怎及波澜壮阔的河流撩动人心?

年轻的活佛仓央嘉措,在被禁忌激起的巨大激情里,义无反顾,背对所有刀枪斧钺,迎着爱人明媚灿烂的笑脸走了过去。

三百年后,我站在扎什伦布寺的阳光和阴影里,遥想那一场惊心动魄的禁忌之战,似乎又听见仓央嘉措凛然决绝的声音,出鞘利剑一样的虎啸龙吟。

我迷恋这禁忌的瞬间体验,哪怕有如虚幻。

《金刚经》有偈: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佛说世间万物皆是化相,此心若不动,万物即不动。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在拉萨,我今夜写下迷恋,明日即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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