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所畏惧的年轻人不知道,他的任性终于还是成为了拉藏汗射向桑结嘉措心脏的一支毒箭。在他看来,那只不过属于一己对于爱情的执著,对于与人性悖逆的清规戒律的反叛,却成为了拉藏汗手中的利器。
拉藏汗上书康熙,悉数仓央嘉措种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劣迹,并以此为证据,得出结论: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大智大慧的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这完全是一个谎言、一个阴谋,是桑结嘉措为了独揽西藏政教大权而设下的一个局,这个活佛是个冒牌货,只不过是捏在桑结嘉措手里的一颗棋子,是他糊弄天下人的一个幌子。
这个奏本阴狠至极,本来就对桑结嘉措欺上瞒下行为难以释怀的满清皇帝立刻派出钦差前往西藏,查究这活佛的真假。派出的使者明察暗访数月,最终回报说:“此喇嘛不知是否是五世达赖化身,但确有圆满圣体之法相。”
桑结嘉措悬着的一颗心总算稍稍落回胸腔,却暗中出了一身冷汗。再也容不得这孩子由着性子胡闹了,必须尽快给他戴上紧箍咒。
他深知此时,要拉回这头倔强的牛犊,自己已然失去掌控缰绳的力量,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一双能揪住他牛鼻子的手。想来想去,也唯能指望那名分上为仓央嘉措师尊的五世班禅大师了,希望他能够念及师徒情分和班禅大师的名望,从茫茫大雾中的迷途中转身醒来。
五世班禅罗桑益西虽身在后藏,也已屡屡耳闻仓央嘉措的种种惊世骇俗的言行,忧心忡忡。虽前后藏之间亦有诸多明争暗斗,但毕竟是黄教内部矛盾,属于“家庭纠纷”,对外,终须一条心扎牢篱笆,才不至于让狡猾的饿狼钻了洞进来,伺机狠咬一口。于是,桑结嘉措的使者一到,他便即刻动身前往扎什伦布寺,应约为仓央嘉措受比丘戒。
扎什伦布寺的金顶在阳光辉耀下,云蒸霞蔚。变幻不定的光影,如同海市蜃楼的幻象。二十岁的仓央嘉措的眼底,也滚动着幻变万千的云翳。一路陪伴的几位上师心中也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一反常态异常温顺沉默的孩子,脑子里转着什么样的念头。这一次,他听从桑结嘉措的安排,一语不发,毫无反抗,乖乖前来扎什伦布寺觐见师尊。
暴雨之前的天空总是格外死寂。一路陪伴的上师们,敏感地捕捉到了空气里酝酿的不安。如同天空越来越厚的积雨云,那是狂风骤雨的前奏。他们清楚,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就要发生了。
为活佛受戒特意布置一新的日光殿内,仓央嘉措肃然端坐于五世班禅大师面前,面容沉凝如秋水,任大师如何谆谆询问、开导,只低眉拨动手中佛珠,依然一声不应。良久,缓缓起身,不看师父一眼,径直走到殿外,双膝跪地,拜伏在遍地的阳光和尘埃中,向班禅大师深深磕下头去,朗声说道:“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恭请上师一并收回弟子所曾受一切戒。”
仿佛平地突然炸响一声惊雷,满堂僧众震惊,尽皆哑然。半晌,德高望重的三大寺堪布上前,面对他跪下。日光殿内外目瞪口呆的众僧亦齐刷刷跪下。
班禅大师半晌无语。大殿一片死寂,连呼吸的声音都格外惊心。仓央嘉措再次向班禅大师五体投地拜伏下去,清晰、缓慢、坚定地说道:“上师今日若不应许弟子尽数交回从前所受出家戒及沙弥戒,弟子将面向扎什伦布寺自杀。二者当中,请择其一!”
布达拉宫里的桑结嘉措突然停下翻阅手中经卷,向殿外望去。大殿外,湛蓝蓝的天突然之间浓云滚滚,飞快地掠过头顶,向着扎什伦布寺的方向翻涌而去。
拉藏汗闻讯赶来,苦劝仓央嘉措收回这任性的决定。老谋深算的拉藏汗并没有想到这样的局面,对他来说,这羽翼未丰、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并非真正的敌手,现在除掉 他还为时太早,并且对他毫无好处,说不定反倒正中了桑结嘉措下怀。
入夜,匆匆赶来的桑结嘉措走进了仓央休息打坐的便殿,关上房门,一言不发地在仓央嘉措面前坐下来。仓央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仍然低头端坐,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天色欲晓,那禁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桑结嘉措仍然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没有人知道,这一夜,他们说过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