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合浦待了几天,看着巨先率领种人忙碌地修筑先前被他们砸烂的府寺。他们干得很卖力,没几天就把一切整理得粲然齐备。这期间我和巨先谈了几次,发现他并不是我开始想象的那样,对汉人官吏有着发自内心的恭敬。他的恭敬,与其说是自觉的,不如说是无奈的,这让我很吃惊。我质问他:“你们这些人不慕王化,没有文字,不知道诗书礼乐,永远生活在昏聩黑暗之中,不觉得可怕吗?你大概不知道,犍为、永昌等边郡,有多少蛮夷都联合向皇帝陛下上书,要求率种人内属,成为汉朝郡县,正式厕身为大汉礼乐文明家族的一员,皇帝陛下还未必肯答应。现在你们已经沐浴在皇帝陛下的德泽之下,为什么还不肯珍惜呢?”
巨先闷声道:“使君,其实我们想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不希望汉人来参与。也许你们汉人是有文明礼乐,是生活得比我们清醒明白,可是在你们到来之前,我们捕鱼采果,捞珍珠,养鸟兽,饱食终日,引吭而歌,也过得非常快乐。你们汉人官吏一来,无休止的赋税更徭,搞得我们居无宁日。如果使君肯设身处地为我们想想,就会理解我们了。”
“那你为何对我如此恭敬,见了我就扔掉兵器投降?”我奇怪道。
“没有办法而已。”巨先道,“即使我们歼灭了张凤军,汉人兵马源源不断地开来,我们的结果只怕更惨。所以活在世上,最佳既然不可求,不得已求其次,只能期望像使君这样的良吏多多来到我们交州当刺史和太守了。”
屈辱的无奈,他说的也许有一定道理罢。我叹了口气,要是在内郡,听到这样悖逆的话,我肯定会大发雷霆的,然而这几天我亲眼见到他们生活的困苦。我去过他们的村寨巡视,巨先家中男子甚多,生活算是种人中好一些的了,但我进屋之后也不由得骇异。墙壁都是土墼垒成,里面的床帐案几等用具颜色晦暗,不知道传过几代;房顶梁椽则是长木横架,树木枝丫尚在,几乎没有做任何斧凿的加工;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可能由于此地过于湿润,房梁上还长了青绿的苔藓地衣以及说不清名目的藤蔓,须发累累下垂,叫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生人的居处,整个屋子就像是一个刚打开的墓葬。那些家具什物的色泽,和出土什物的色泽没什么两样。我不由得落下泪来,又走访了其他几户,比巨先家更为窘困,矮小的土墼房屋,前后都是泥泞独麓,简直不能下脚,和野兽的窝没有什么区别。想起这些,我确实无话可说,只能辩解道:“难道皇帝陛下一点好处也没给你们么?”
“倒也不能这么说,至少教会了我们种桑、养蚕、织布,有时碰上新年大赦,皇后太子册封,还会普赐钱帛酒肉……要是汉家官吏都像以前的周宣太守那样廉洁奉公,我们又何必举兵造反。我等虽是蛮夷,却也并非不知道好坏。”他叹气道。
我陡然欣喜起来:“君不知道,我就是周太守的门生故吏啊!”
他一点也不惊讶:“小人早就知道了,否则也不会确信使君的为人,又怎敢阵前扔掉武器投降?”
原来如此,他们还真是有心人。为人处世,最珍贵的还是忠信。能得到别人信任,比什么都强,又怎么能不尽力把事情做好,以对得起那份信任呢?这也算是回报一种特殊的知遇之恩罢!我又道:“你们既然爱戴像周府君这样的官吏,而且承认因为他学会了采桑养蚕织布,这说明我中原的礼乐文明,对你们也不无裨益,又怎么能说我们来之前,你们也过得很快乐呢?刀耕火种,生食鱼鳖,浑然不知礼乐,这又算什么快乐?”
他默然了一会,道:“那为什么你们汉人不可以只教给我们养蚕织布、文字技巧,而不抢夺我们的珍珠、强收我们的赋税呢?汉人官吏的贪婪,给我们带来的痛苦,远甚于那些利益啊!这样的礼乐文明,又文明在哪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一个连文字也没有的蛮夷之族,怎么可能过得快乐?然而,他的话似乎也不是毫无道理。有些事我还得慢慢想想,从本质上来说,他肯定是错的,至于错在哪儿,时间会给予说明。
事后我和张凤商量了有关蠲除或者减免合浦郡珍珠赋税的事,见我说服了群盗投降,平息了事端,张凤也很欢喜,但对蠲除合浦珍珠进贡的事仍有异议:“使君,不是我等贪冒,乃是大将军向皇帝陛下吹嘘,说合浦的珍珠如同天上的繁星一样闪烁,使君如果能说服皇帝陛下,我等又何必和蛮夷起刀兵之争呢?”
我道:“据说府君和大将军有故旧之交,只要府君肯向大将军进言,我想没问题的。”虽然大将军梁冀这个人,我想起他来就感觉恶心,可是没有办法,他就像横亘于独木桥上的一泡热腾腾的大便,躲无可躲,避无可避,除了掩鼻而过,实在别无他法。
张凤沉默着不说话,我又道:“我也只是能劝说蛮夷们于一时,万一他们再次行险造反,我想府君虽有大将军为之缓颊,只怕也难免诏书谴责罢。方今朝廷多事,羌人多叛,实在不想交州边郡再起衅端啊!”
这句话触动了他,他果断地说:“那好,请使君上奏皇帝,我给大将军写封书信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