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问(三)

大悲道观并不大,只有一个主殿和两排厢房,我就住在东边的一间厢房里。主殿里供奉着太上老君,一个半人多高黄铜大香炉冷冰冰地在主殿前立着。我问老李为什么不每天敬香,老李不屑地说只要心中有道何必敬香,心里有香炉上就有了。老李的两个徒弟李大和李二性格迥异,一个天天乐着,一个不声不响,却都勤奋异常,种地洗菜做饭持家样样精通。一天我吃过饭后问李大:“你怎么天天都是笑嘻嘻的?”他乐呵着说:“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有什么不开心的?”我又问:“怎么小小年纪就来当学徒?”他说:“刚出生时我父母就意外身亡,亲戚把我送到这里学医,师傅拉扯我长大,能活下来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转天吃完饭我又趁李二洗碗的时间问他,“兄弟,你怎么来学医?”他把碗放在木筒里洗着,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又低头继续揉搓粗瓷碗的边缘。我又问他,“你是哪里的人?”他放下手中的碗,面无表情地说,“师傅把我从狼窝里拣回来的。”我仿佛被一根粗大的黄瓜噎住喉咙,顿时失声,等我再想寒暄几句的时候他已经捧着洗好的碗进了伙房。我望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脑子里仿佛钻进很多只嗡嗡飞舞的小虫,直到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才回房睡觉。

我每天很晚才睡觉,晚饭后就去老李的藏书房看书。满满一个房间的书,保存得都很完善,除了医学的书以外,我还发现了许多文学名著,甚至还发现了一本厚厚的《资本论》。我对他赤脚医生的身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惊讶于老李的学识。他不像是一个纯粹的赤脚医生,更像一位学者,一个哲学家,第一次见面他所说的那些哲理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在他粗犷甚至有些不羁放荡的袍子里包着一个宽大的世界。

一天早晨起来,我站在大殿前发呆,笑呵呵的李大用玉米秸扎成的扫把一下下清理前殿门口大青石板之间的夹缝,西边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李用一根脱了漆的簪子扎住头发,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对我们喊:“早啊!”

我说:“李医生早。”

老李笑嘻嘻地说小白兄弟跟我去蹓山吧。他告诉我,当地人喜欢趁早晨花草上的露水未蒸发之时去山里散步,吸收最新鲜的空气。沉寂一夜的万物生灵都在早晨散发出它们的元气,此时山里的空气夹杂着元气,如同水一般过滤人体的肺。

“我平时只吃自己卷的烟子,身子却莫事。”他点上根红塔山说,“本不该这个时候吃烟的,坏了灵气哩。”他见我不说话,笑着问:“小白兄弟还在寻求你的幸福和痛苦?”

我摇摇头,说:“可我还是会经常回忆,回忆那些美好的时光,我以前……”

他一抬手,宽大的衣服掠起一阵风,说不要告诉我你的任何事情,痛苦幸福万般感受本是人心所生,与缘无关,你只知道我叫老李就好。你我见面便是缘分,若再多言,即是强求了。

我低头琢磨他的话,走到一处山洼,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水绿盈盈,好多白蝴蝶在草丛中飞舞盘旋。那是一处柳树林,这里的柳树比别处的更加高大笔直,气宇轩昂地挺立在山洼里。老李得意地说:“这些柳树是我种下的。”

“怎么会这么高大?”我问。

老李告诉我,这些种子是一位病人痊愈后送给他的,他以为是槐树种,按照种槐树的方法施肥浇灌,几年之后没想到长出来的却是柳树,这些柳树真把自己当成槐树了,一个劲儿疯长着,越来越高,超过了旁边的几棵大槐树。

我和老李走进柳树林,山风吹来,万条丝绦随风摆动,整个树林如同一个巨型的屏风,遮住了耀眼的阳光。我擦擦额头的汗水,给老李点上烟,自己也点上,坐在柳树下小憩。我对老李说:“你看,那么多蝴蝶,还是白色的,是我喜欢的。”

老李笑了笑,说:“蝴蝶再多,也只是蝴蝶。”我给老李看锁骨上的蝴蝶胎记:“你看,我有这个。”老李又笑,说它再像蝴蝶,也只是块胎记。我看了老李一眼,没再说话。他挽起袖子,露出粗壮的小臂,问:“小白兄弟这些天看了不少书吧?不晓得有个人物的故事你看过没有?”

“什么人物?”

他停顿了一下,说是一个吹鼓手的故事。我摇摇头。他清了清喉咙,惊走了旁边柳树上的一群麻雀,“这些小伙计,”他望着麻雀消失在树林里,说,“以前有个吹鼓手,每到别人家里办红白事的时候就去赚点小钱。他很有才,志向远大,从小就喜欢思考问题,想为百姓做点事,后来找到一个机会,进了官场,却又因为自命清高受人排挤,被逐出官场。失业以后他实在生活不下去了,就到处讲自己的思想,走遍中国大地,收了一些徒弟。”

我问:“你说的是孔子?”

老李大笑起来:“对,小白兄弟聪明得很啊,我说的就是他,中国第一位民办教师。”

“他怎么是民办教师?”

“孔子周游列国,对各国君主说和平友爱才是发展大业。君主们说,我们连国家还没统一如何能做到和平友爱?他没办法,只好沿途收留了三千个崇拜自己的文学青年,赚点学费贩卖点思想,回老家讲学去了。”老李问我,“小白兄弟觉得孔子是幸福的吗?他会想到他那些不受当朝重视的思想会在后世光耀千代吗?”

“应该是不会吧。”我犹豫着回答。

“孔子耗尽一生追求的梦想始终没有实现,我以为,他的悲要大于你的悲哩,小白兄弟还年轻得很哩,还有大把的时间哩。”

我摇摇头,说:“我怎么能和孔子相比?”

“小白兄弟之言差矣,你如何不能与那孔子比?”

“孔子是我国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

老李打断我的话,“莫说这些,小白兄弟。”他点上根烟,继续说,“我问你,孔子的本质是什么?”

孔子的本质是什么?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打了一个转,又回到刚才的论调上,“孔子是我国……”

“孔子是人。”老李打断我的话,站了起来,说,“小白兄弟要明白,孔子也是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也吃五谷杂粮,他有他伟大的一面,必定有他渺小的一面。”

“凡是人,”老李说,“人都是一个平衡体,没有完美的人,某些人在某些方面突出,必定在某些方面薄弱,换言之,孔子在思想和教育上的修为与贡献为中国历史之冠,可他也必定会在其他方面不如你。”

“同样的道理反之亦然,”老李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一圈,说,“在某些方面比你差很多的人一定有强于你的长处。比如有的人生活条件不如你,他可能身体比你强壮;有的人社会地位不如你,他可能过得比你快乐。苍天对万物都是公平的,你没有必要去崇拜一个人,也没有必要去藐视一个人,做人要做得不卑不亢,才是正确的态度。”

老李的话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心。我又问:“那孔子面对大悲时是怎么做的呢?”

老李在地上掐灭烟屁股,问:“你以为呢?”

我的喉咙忽然渴望抚慰,一种很久没有过的冲动涌上心头,我拽着老李的宽大袖子,说:“下山。”

“下山做什么?”

“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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