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问(二)

在西安城呆了几天后我坐小巴去了终南山,我一直很想去这座山,不为别的,只为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神雕侠侣》。赵染也爱看这部书,有一次她指着书中的情节对我说,你看看,写得多好。

书上写着那一段是杨过在绝情谷拒绝他人求爱时说的一句话,《诗经》里的话,“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赵染说你以后要是对我这样的话我就知足了。我当时说了些什么都忘记了,可她的面孔还是像电影镜头一样从眼前滑过,我的心就痉挛似地疼了起来。

我知道,赵染已经走了,她不会再回来。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到后山,没找到古墓,我想古墓可能都被这些树木所掩盖了。古书上说终南山上终年积雪,不见飞鸟和人烟,我却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大树林。刚好是午后,明媚剔透的阳光从树梢上洒下来,分不清树影和树叶,置身其中只觉得一片清凉。几只黄嘴乌鸦怪叫着从高高的枝头扑腾到低处的树干上,划破了一张锅盖大的蜘蛛网。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绿色世界,自然如此之大,我张开双手,和充满泥土芳香的空气拥抱。

往前走,向前,向前,我踏着一条羊肠小路奔向山顶。原来终南山的山尖上还是有一点积雪的,蓝绸子般的天空下映着一点白,像一滴眼泪覆盖了大片的苍色岩石。我还没走到前面的山拐角,有个声音的回音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了过来。我分不清楚那是有人在唱歌还是在喊,曾经听说有些山里的居民会喊山,夜晚时能把整个山都喊亮了。声音随风走,我渐渐听清楚了词句:“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走过拐角我远远地看到了那个人,他梳着尖尖的发髻,穿一身白色的宽大袍子,手里端着一只竹草编制的篓子。我心里一惊,揉了揉眼睛,不是幻觉,他越走越近,我甚至看清了他下巴上细长细长的黑胡须。他还在唱,一边唱一边向我走来。我的汗水浸透了胸前的T恤,双手紧了紧背囊的带子。

在我面前他停了口,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地看着对方,他高出我半个头。我终于看清楚了这张大约五十多岁的脸,被山风吹得黑红黑红的皮肤,一双浓眉衬着炯炯有神的眼睛,白袍子腰间的系带随风而动,宛若流水。

“小兄弟,你心事很重啊!”我本想给他让开路,他却先开了口,打雷一样的声音压过来。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住这山上,你莫怕。”他咧开嘴笑了笑,脸上的皮肤像龟裂的土地一样绽开细纹。我才想起来他这身是电视里隐士的打扮,点点头,说:“你好,我没什么钱。”我印象中这种主动攀谈的怪人都是为了钱财,我看看周围,就算他动手抢东西我也没办法,人生路不熟。

“你别往歪处想。”他说,“怕我是歹人吧?”

我故意装得沉稳,说:“还不一定谁是坏人。”

“哈哈,你莫威胁我,我是个赤脚医生。”说完他微微一躬。我忙说:“您客气了。”他把手伸进袍子里摸了摸,哎呀一声:“真对不住,你可吃烟?”

吃烟?吃什么烟?我说我抽烟,不吃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他一看兴奋得大喊,好烟啊好烟,我上次吃还是半年前。我忙抽出一支给他,给他点上。他满意地吸了一口,在路边拣了块长了青苔的大石头坐了下来。原来他所说的吃烟就是抽烟。

“谢谢你啊,小兄弟。”他的眉毛眼睛舒服得挤在了一起,“好烟就是好烟,你是从城里来的吧?我叫老李,你贵姓?”

我说我叫白长安。他笑着说:“小白兄弟啊,城里好啊,城里有好烟好酒,”他的鼻子里重重喷出两道青烟,“我去过城里,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赤脚医生老李坐在那里斜着眼睛上下打量我,说:“你也过来坐嘛。”他挪动屁股,给我腾出一块空地,“过来坐。”

我说不了,我得赶路。他歪着头问我:“你去哪?”他这话把我问住了,我去哪?我都不知道自己去哪?只为了寻找一个武侠小说中的古墓吗?我说我去山上。“去山上做啥?”他问,“山上只有一个破道观,你是送香火钱的?”

“不是,我想去看看,看看有没有蝴蝶。”我说完他忽然大笑起来,扔下手中的烟蒂,用脚踩灭,“有啥好看的?山上住着我们几个天天玩草药的赤脚医生,哪里有什么蝴蝶?你莫不是想出家?该去名山大川哩!”

这句话如电光火石一般从我脑中闪过,出家?我要出家吗?我的头一片混乱,仿佛自己正站在悬崖前,前面是大海,后面无退路,海里有大片的鲜花盛开怒放。老李又说你的心事重得很,出不了家,出不了家啊。

“你怎么知道我有心事的?”

“小白兄弟的面相带着阴气,明显得很,我不是道士,但医术看面相倒是略懂一二。”

我心里栗然,问他:“李医生,你会不会没有心事?”他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双脚在山路上乱跺,跺起了一片飞扬的黄尘。“莫可能啊,”他慢慢平静下来,“心事多得很,心事是藏在心里的,说出来,说出来就不叫做心事了。”

“那说出来叫什么?”

“叫往事。”老李说,“说出来就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往后莫提了,就叫往事。”

“可我忘不掉,非常痛苦。”

“忘不掉是因为你不想忘掉,你若想忘现在就可以忘掉。”老李从石头缝里拔出一根草,叼在嘴里说,“没有什么事是忘不掉的,忘记掉了也就幸福了。”

“什么叫幸福?”我心里酸楚起来,问,“能有幸福吗?”

“活着就是幸福,”老李吐掉嘴里的草,重复说,“活着,就是幸福。”

“为什么?我觉得活着就是痛苦。”

“万物轮回,懂不?”他说,“你现在是人,你就应该觉得幸福,痛苦也就是幸福。”老李一躬身站了起来,双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对着青翠的山谷说:“小白兄弟你想想,你能成为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轮回中,万象机缘是有规律的,也是无序的。如果你的时间错了一秒,你也许就长成这花、这草、这飞鸟、这爬虫,甚至是一块不会说话的大石头,它们也都是有生命的,可它们为什么没有当成人?机缘不够,修行不深啊。你继承父母精血,转世为人。人是有感情的,是有思想的,人能尝尽世间万般滋味,痛苦、羞耻、仇恨、快乐、厌恶、欣喜、嫉妒、悲伤,尝试这些感情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你若是飞鸟走兽,花草树木,只会知道饥饱冷暖,怎么会拥有如此众多的感受?好好珍惜为人的时间吧,尝尽世间万般快乐苦楚,你就是幸福的。任何痛苦在你心中都是一个涟漪,带不走你的半分快乐。”

“你看看,”老李指着天空和山谷说,“满天神佛万世桃花,多么好的世界啊,人要享受生命而不是压抑生命。”

老李回头问我:“你说呢?”

我在老李的家里住下了。老李的家以前是座废弃多年的道观,道观的牌子上挂满了蜘蛛网,“大悲观,”第一眼看到这名字我心里就难受起来。老李告诉我遇到悲痛的事若暂时无法忘记,那就大悲一场吧,悲到麻木就不痛了。他还有两个徒弟,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眉目清秀,一个叫李大,一个叫李二。老李说你愿意在这里住多久都行。我说谢谢。老李他们的生活过得很清苦,穿的衣服是用纺布机织的,鞋子是用麻草编的,吃的蔬菜米粮都是自己种的。老李经常上山采药,有时候带上李大,有时候带上李二,每次回来都带着满满一竹篓的草药。老李把它们放在铜锅里煮,熬,制作成汤剂。隔段时间老李就要下山一趟,带着做好的汤剂,回来时就只剩下空竹篓了。上山后每个星期我都给父亲写一封信,麻烦老李在下山的时候帮我寄出。

我不能闲下来,闲下来就会觉得很痛苦。所以住下后我就主动和李大、李二一起下地劳动。他们说什么也不让我干,我拿了把秧子就跑到地里插起来。我们三人戴着斗笠,一起在烈日下淌着温热的泥水,弯着腰,向水里插着青油油的小苗。我拼命地干,比他们插得快,半天的功夫就干完了两垄。我对背着药篓刚下山的老李说:“看看,挺快吧。”老李笑着说:不错不错,还是城里娃聪明伶俐。后来李大悄悄告诉我,老李每天晚上都把我插过的秧子重新插一遍,我插的方位和深度都不对。

我忙去找老李,让他教我到底该怎么插,他笑笑说城里娃学这个没用。可老李拗不过我,只好手把手教了我插秧的本事。

那已经是8、9月份的光景。一个下午,山里的天气闷热得很,我光着膀子,太阳噗噜噜撕裂肩膀上的皮肤,蝴蝶胎记在阳光下红得刺眼。我在地里疯狂地挥洒汗水。插完最后一株苗,我抬头来,看到一个白花花的世界,到处都是刺眼夺目的阳光,一如我曾经厌恶过的那片土地。在这片土地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从北京市到终南山,从自闭症的孤芳自赏到失去赵染的黯然消魂,各种前卫主义、酷色的追求,各种违背道德的臆想和痴狂。想到赵染毫无血色的面孔,我不禁失声痛哭,“我不是男人,我不是男人!”我哭着,男人的本性还在,可自己早就开始迷失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活着。我双腿一曲,跪在泥水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哭泣引怒了上苍,“喀拉拉”的一声脆响,把天幕击穿了大洞。瞬间,雷雨倾盆,大雨豪放的拍下来,九天上的甘露灌进干涸的土地,救赎我那颗寻求出路的心。

雷雨声中,我浑身精湿,趴在水里动弹不得。

我追求经年,这种内心自闭的解脱,却因为现实与内心世界的矛盾而无处挣扎,无论是回忆、记忆还是追忆,所有的思想碎片都不可考证了,都在大雨中瞬间消失掉,遗忘掉。我在水里模糊了双眼,突然看到了家乡的小河,大片白杨树的林子沿着我的脚底延伸,蜿蜒盘桓到天边,一只硕大的白蝴蝶停在青石板边上的草丛中微微颤抖翅膀。我费劲全身力气想抹去这种意象,可赵染的影子却在脑海中越来越鲜明,“小白兄弟,小白兄弟。”我知道是老李在背后的田埂上呼唤我,可我却清楚地感觉到,那声音是从遥远的江南传来的。

四周疾快的雨声渐渐远去,我的心里翻涌起一阵阵泉水般的宁静。

雷雨渐渐停了,我向着太阳的方向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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