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电影的美学信念(7)

 

认清自己——面对自己

认识自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其实是最难得,可能你看一辈子,到最后还是没认清你自己。因为你会掩盖自己的弱点。比如说虚荣心,我感觉我来这里还是有一点点小小的虚荣心作祟,还有物质的欲望,这两个最难,有时候你自己会掩盖。

《童年往事》那里关于以前的记忆是我在大学的时候写的、整理的,还是在念“国立艺专”的时候。那时候我用日记本一条条写,有些事情已经忘了,是追回来的。像《风柜来的人》他不是在啰嗦吗?他妈妈在,她就一刀丢过去,腿割伤了对不对?那是我的经验。因为以前我妈其实是非常郁闷的,因为这种精神上的问题,也不能说精神上的问题,不能说妈妈这样,对不对?但是基本上我是非常理解她的状态的,但是小时候你不会知道啊。那时候就会在,因为日本式的房子是高的,垫起来的,厨房是往下的,我妈她就在厨房那边,我不知道她在吵什么,要什么。我妈已经吵得烦了,她那个菜刀就“咣”的一声丢过来。在我的小腿肚留下了一个白白的口子。小腿肚那个地方可能是血管最少的,没什么血,就这样白白的一个口子,我妈丢完就吓死了,马上跑过来,那个印记很深,后来这个印记被我忘掉了,一直到我读完大学才回来,所以我用在《风柜来的人》里面。看我拍《童年往事》的时候,已经做了那么多的片子了——《风柜来的人》、《冬冬的假期》,才到《童年往事》。

《童年往事》中我妈去我姐家,就我们几个小孩在家,钱被我花得一塌糊涂,我哥哥也会说我。我妈妈回来后,就生病了,回来在榻榻米那边,她就用眼睛看着我,我忘记她讲了什么,但意思就是我花了很多钱,用来赌博还有什么,我忘掉了。那个很深刻,那个眼神我非常深刻。

妈妈的眼神永远忘不了

第二个眼神是我妈妈去世了以后,我妈是信基督教的,所以她的姐妹们就来了,在那边唱《主里安睡》,那是实际的经验,然后我在那边,我哥哥在我前面,我哭得无法自持,哥哥回头看我,他是诧异的眼光。因为我以前还得了啊——家里面的存折被我偷了赌博干吗,家里面可以当的、可以卖的都被我拿去,然后床底下有一堆我们那帮人的刀,各种刀,以前有一阵子还每天磨刀,磨完之后放在身上,跟两个人去街上巡。过那种日子时,我一天到晚出事,因为是我哥哥带我,人家来找,我就跑掉,人家就要带我哥哥去警察局扣手印。那我都很会掰,讲一堆,这样没办法。那时我捅出了一堆事,所以我哥哥看我哭是觉得很奇怪的,你怎么会哭?!

第三个眼神就是收尸那场戏。收尸的人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是安排我们四兄弟都在,其实那个时候只有我跟我的两个弟弟。我那时候17岁。但是我告诉你我拍这部电影时怎么面对自己,我感觉这个是很现实的,你17岁,跟两个比我小的弟弟,是没有办法去照顾这样一个状态的。那时候我奶奶是躺着的,先大小便失禁,后来一直清理,完了之后是意识陷入一种昏迷,我找医生来家里看,不知道看了一次还是两次,他说:奶奶的整个器官已经衰竭了,没了。那时候我们应该会去帮她洗身子,但没有。那个时候我很清楚我们那个年纪跟那个能力是不可能的。而且你看父母都去世了,没有大人,所以翻看那一刻我们才发现,那个印象对我来讲非常强烈,但是我感觉这是可以承受的,这是必然的,所以面对自己你要很清楚,整个情景是什么,而不是面对自己,不了解,或者是躲避,其实无从躲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常常碰到事情,老生常谈,就是要面对,一定要面对的。你不面对,那个事情是过不去的,在你的脑子里是过不去的,哪怕是跟人家冲突,或者是任何事情。一旦你面对了,有个好处就是你理解了。理解了你才能过,而不见的非得要有什么行为,你面对就是理解,面对的过程你会逐渐理解,这是非常重要的,没什么可以逃的,你一逃你就停在那里,你那个印记就永远脱逃不掉。你又没解决,你就一直停在那个里面。所以我拍《童年往事》的时候,其实是很冷的,非常冷静的。再讲到场面调度,你看我拍父亲去世那一场。

那天正好停电,我的经验是,停了电以后跑出去看,父亲在捶桌子,有人叫了,我就跑去看,他的眼睛往上翻,我祖母过来,就掐人中,想把他掐醒,但那时他已经太弱了,我父亲那个时候非常弱,后来就去世了。去世以后叫我去叫医生,因为我很野,又会跑,啪啦啪啦,感觉整个街道黑乎乎的,整个视线就是在前面,什么都没有的,就是这样。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医院叫医生来。我安排的就是这样——叫真的医生和护士到现场,我叫他们先不要进来。到正式拍才进来。因为我不要他们熟悉那个环境。他们有他们的专业技术,绝对可以做的。我只是告诉他们整段戏大概讲什么,然后叫那个医生跟那些亲人讲——我父亲死了,已经没救了。他就照这个标准程式,然后护士也是。然后这里面一个很重要的点就是导演最先应该启动谁?当然是梅芳——演妈妈的那个女人,因为她是演员嘛。我说启动是怎么启动法呢?其实就是告诉他们,她第一个崩溃,然后那个时候隔壁邻居已经听到哭声,就会过来,来了就坐在那个小客厅。中国人是这样子的,有人哭得太强烈了,亲戚朋友就会去拉,去帮,抚慰,让她不要哭得这么伤心。我就跟那些演隔壁邻居的人说这样演。那些人是谁呢?那些都是当年童星的妈妈们,叫她们演那些角色。然后跟梅芳讲:不可能轻易被劝好的。我只跟她们讲:一定要劝。我是分开讲的,那个场面一开,简直是——梅芳一哭,然后感染到这些小孩,然后两边去拉的邻居,拉不动,连邻居都哭了。那个场面很吓人,那个现场像往脊椎子窜上来的那种感觉。但是拍拍拍,拍到一半却没片子了,就是没检查那个底片,所以后来再接了一个镜头,你们仔细看。再来一次,接了一个镜头。因为那个拍不到,所有工作人员在现场,整个空气是凝结的,那个敬业是很吓人的。我在旁边是冷得要死的看着。所以这个就是有时候你面对自己发生的事情是这样子的。这个是需要训练的,我当时很激动,但同时又非常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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