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导演电影之路(7)

 

《千禧曼波》——发现舒淇

《海上花》完了之后,这个阶段就空了,差不多从1999年到2006年。所谓“空”的意思就是我没有绝对要拍什么——很快的,很快的意思就是很鲜明的“我现在马上要拍什么”的想法。没有。然后我要开始拍现代题材的电影,所以就在迪斯科pub里面混了几个月,每天都在里面摇,我的耳朵被他们的口水喷得不行。每天在我耳边“啪啪啪”地讲一堆。然后拍了《千禧曼波》。那是第一次和舒淇合作。舒淇年轻的时候玩过,所以她非常悍,所以导演和演员彼此之间会有一种张力,但大家并不说,其实我对人很好,我也不说。每天我都是算好,差不多中午、下午以后才开始开工,让她睡足,而且我不熬夜。她早上起来就在那边练身,每天她都可以很饱满地过来。因为她要对抗。为什么?因为我给她拍的方式就是没有rehearsal(排练),没有对白,只有情境,但很清楚里面会有细节。所以演员的对白是反射的,意思就是说演员彼此间会受到牵动和反射,并不是预先想好的对白。譬如那个男的要去检查她的身体、她的发票,这些都是很自然而然的。有时候演到激动之处,“舒大姐”是会拿着椅子砸人的,当然我们在旁边是要cut(切)的。所以那个片子跟她合作,我基本上是很清楚演员状态的,已经有那个经验了,但是我本想拍五段来说这个角色的,五段不同的。但最后只拍了三段。因为我感觉不容易,也没有时间。那时候第一次跟她合作,她给的档期虽然是两个月,但前面我就浪费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磨合,所以剩下的只有一个多月,其实拍不完。

在这里可以讲一下演员,就是舒淇。拍完后,她在坎城第一次看到全片的时候,她自己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电影是那个样子的。因为她投入太厉害,她完全没有办法看见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怎么表现的。因为以前在香港都是拍一个个短镜头,很短,所以她都知道自己的表演,短镜头令你无法演进去。她在坎城看完后,回到饭店换衣服——因为我们在海边有个party,她说她自己对着镜子就啪啦啪啦地哭,忍不住流泪,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开始自觉到表演是怎么回事,角色是可以演到什么程度。那一刻她开始改变了,所以她现在有时候不太拍片了。我对她说你还是要多拍片,多拍就是说,别人的角色写不完整,你自己去完整它。就像以前美国最早的劳伦斯·奥立佛,最好的那个演员一样。所以对我来说,不管是非职业演员还是职业演员,其实都是非职业演员。指导职业演员对我来说更难,因为最怕就是他没有到那个程度。你要去卸下他的武功——很难也很费事。不如找一个新的,有时候反而能做得到。

《咖啡时光》与《红气球》——异文化之旅

所以到《千禧曼波》结束以后,就变成人家来找我,出题目给我。“你想不想拍一个纪念小津安二郎冥寿一百周年的片子?”我说,好吧,虽然我不懂日文,但是也去拍了。后来三部片子几乎都是这样,人家给题目,然后我去拍。拍《咖啡时光》,我绝对不敢出国拍片,不仅是语言不通的问题,我会觉得你凭什么去拍——异文化,完全不了解那些生活的细节,因为电影呈现的就是细节。你怎么能够掌握呢?后来我就决定试一次。我的做法就是到那边去找演员,决定了几个重要的演员,同时我设定了他们的角色,凭感觉安排角色应该住在什么区域。因为我平常很喜欢看书,所以资料也足够。然后再跟他们讨论,就知道其实应该住在往高圆寺的那个方向,那一区基本上都是自由职业的人居住的地方,叫“非特族”,就是自由,他们是有特殊才能的那一族。但那时我感觉那个地方也不容易拍,后来就发现另外一个地方,有地上的电车到达的那一区。我就把演员设定在那个地方。那一站叫什么庙之类的名字。我感觉那里不错,便找到一个房子在那边租下来。租下来以后,譬如她的活动区域,坐什么车、到哪里,她常常去神保町,就是基本上到旧书摊那边找资料。把她设定了之后,决定了她的职业之后,就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铁站,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便有了一个凭借。然后还会有一个判断。把这些都设计了,然后再把她的家庭的关系设计了,跟台湾之间的关系设计了,全部都设计好。她交了男朋友,年龄跟我女儿差不多。我女儿有一票朋友,她在美国念书的时候,她有几个同学是从泰国过去的,去美国念什么呢?家里都是制作轮胎的、做雨伞的,所以基本上都是念商科的,为什么加工会在泰国做呢?那是因为早期,加工这件事在台湾起步是非常早的,学这个经验自己做,便将美国加工出口就移到泰国。那现在内地的人工和土地更便宜,便移到内地。那这些小孩在泰国念美国学校,念完了去美国念大学,念商科,他们现在都在内地。我听我女儿讲了一些之后,就把这个角色和那个日本女孩连在一起。然后这个日本女孩和她后母有些东西我没有拍,但我都要知道。她的父亲正好是日本经济起来的时候,被派到欧洲的。所以女儿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她的妈妈就跑掉了。这个背景是从我那些朋友或者小说里看到的,我便把它建构起来。所以她小时候会一直看漫画,一直做梦,其实是她看过的,她忘了。这里要说的其实是表里,就是里层在说她的成长,跟她没办法分开的一种个性会在日后显露出来,然后她去找那个后母,她不是怀孕了吗?她就要自己生下小孩,因为她觉得那个男人一点都不可靠,不是不可靠,而是太听他妈妈的话。这种单亲模式是我在台湾的报章杂志上看到的,看过好几遍,通常那个男的都受不了,她就是不让那个男的知道她生了孩子。后来知道了,有的就跑掉了,有的还勉强有来往。这种所谓的现代,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基本上就是讲女儿出嫁,我就拍一个现代东京的女儿,也不是说最辣,她基本上就是完全个人化——女性开始觉醒的一个角度。我把这个背景全部都设计了,然后就开始拍,其实很快就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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