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导演电影之路(4)

 

慢慢发现一种看世界的方法

我感觉,基本上这一块对我的电影也是很重要的,它就是无形中是这样子,我才能一路上来,然后拍到自己的时候,就呈现出这样一种本质,看世界的方法、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感受,慢慢地这个经验就越来越清楚。举个例子,比如我拍《冬冬的假期》的时候,我用了一句客家话,就是“女疯子”,地方上都是这样讲——女疯子一来小孩子都跑掉了,他(冬冬)爬得最高,因为是外来的不知道状况,就问那些爬得比较低的怎么回事,他们说女疯子。因为他在树上,一时半会不会走,下面有个土地公的小庙,他在树上看周遭,看风、稻田,老唱片响起。那这个经验来自哪里?初中的时候,我们家住在县政府宿舍,临街这边一条巷子过来,是县长公馆,旁边是个小学——我念的小学,一条公路,大概吃完中饭过来,爬上墙,旁边就是芒果树,夏天的时候,爬上树采芒果,不是采完就溜,我是先吃,吃完再带,带完再走。但是我吃的时候很专注,因为怕被抓,所以很专注,有时有人会出来,不知干吗又进去,那时候还是农业社会,午休的时间,有时候会有个人骑单车过,嘎吱嘎吱。这是在吃的时候的细节,由于非常专注,会感觉到树在摇,因为有风的关系,感觉到风,感觉到蝉声,因为是那么的专注,所以会感觉到那一刻周围是凝结的——凝结是情感的放大,电影里的时间就是这个东西造成的。譬如要透露情绪,情绪也是如此处理的,有点慢动作的意味。那《冬冬的假期》,我就会把这个情节copy(复制)进来。这种就是之所以会有片段的理解。

以前我拍片,常年写剧本,在写的时候就已经想好怎么拍了。一直到《风柜来的人》,常常跟那些新导演在一起,他们都是学富五车,从国外回来的,告诉我这个镜头叫master shot(主镜头),那个镜头叫什么什么,听得我糊里糊涂的。我以前写剧本的时候就想好了,要从小孩的表情开始,假如先拍别的会影响什么,那些画面都很清楚地在我脑子里,很快“啪啪啪”就可以拍完了。但那时就变成了形式跟内容之间的问题——这个内容要什么形式?写完《风柜来的人》我有点混乱了,因为我也不可能像他们(国外归来的新导演)有那个时间去练,把它练清楚。

那时候同我合作第二部电影的那个编剧建议我去看一本沈从文的自传(《从文自传》),我就把沈从文自传看了,我感觉非常好看。还有一点,就是他的view(观点)。他写自己的乡镇,自己的家,那种悲伤,完全是阳光底下的感觉,没有波动,好像是俯射的眼睛在看着这个世界,我感觉这个观点非常有意思,所以我拍《风柜来的人》的时候跟摄影师说,退后,镜头往后,远一点再远一点。其实这不是镜头远近的问题。幸好给我懵到了在风柜这个地方拍,风柜是个岛,天又蓝,地又平,退后之后的那个视野很特别,整个景观非常特别。我那时候就是用这种观点拍的《风柜来的人》。所以有时候你的整个创作过程基本上就是这样,有时候会有一些发现,有时候会受一些影响。所谓人文素养和成长的背景,你慢慢才会发现、找到一条自己的路。

《尼罗河女儿》——我的城市经验

从自己经验出发的路,我还有一段经验,其实写的是城市。所以从那开始,到后来我的电影里面,前面一个比较清楚的阶段是从我自己的经验出发,从《风柜来的人》开始,到《冬冬的假期》,《冬冬的假期》就跟它的编剧朱天文的背景有关系,再过来就是《童年往事》、《恋恋风尘》,《恋恋风尘》是吴念真的背景,他们本来就是从乡下到城市里面来的。大概我的电影的主轴和我会的这一块大概就是这样。

从这里面你慢慢会发现一件事情,就是你开始彻底去了解自己的时候,你开始因为这样子才看得清楚别人。你才看得到别人跟你是完全不一样的。彻底经过这几个片子之后,这时候才可以延伸出去拍别的,拍所谓眼前其他引起自己兴趣的客观世界。所以我那时候才可以开始拍都市,像《尼罗河女儿》。这里面都有一些我拍的细节,由每一次的累积延伸出来的。有时候会太自满,出现错误,《尼罗河女儿》就是其中之一。之前我拍《恋恋风尘》,第一次与李天禄合作,李天禄是一个不自觉的艺人,他自己编剧,演布袋戏,口白,动作又好,他是一体的,这是非常难的。但是他并不自觉自己是一个创作者。所以我找他来演吴念真的祖父——阿公。你会发现你根本不必帮他去设计背景种种,他站在那边,那个样子本身就说明了一切——他的背景。然后你只要给他一个范围,你告诉他说是什么什么,他噼里啪啦……那个语言,那种所谓的方言,他讲的那种简直是……因为他自己常常编布袋戏,自己演了一辈子,是编剧编不来的。从那时候我就感觉很过瘾,我就一直跟着他走。

有这个经验以后,我就在下一个片子中开始张狂了,认为自己可以顺着任何演员走,哪怕是非职业演员。到我拍《尼罗河女儿》的时候用了杨林,用杨林的原因是唱片公司的老板要帮她拍这个片子,钱是唱片公司的老板出的。杨林17岁出道,那时候已经22岁了,5年了,还好她的脸还算没怎么历练成现实。但是她的个头什么的都太大。《尼罗河女儿》可能很多人都没看过,它写的是一个妹妹和哥哥之间的关系,哥哥是一个小偷,杨林假使只有15岁,那个女主角只有15岁的话,那她跟她哥哥之间的空间就会大。我那时候一开始拍就知道不对了,但是不能换了,也没得换了。只好不停地调整。这就是有时候会吃的苦头——你以为自己了不得了,但马上就会现报。故事基本上是这样的:她哥哥是个小偷,她很小就知道哥哥常常在外面偷东西,她哥哥偷的东西都会交给她保管。那时她在看一本漫画,叫做《尼罗河女儿》,是一本日本漫画,一集一集拖拖拉拉十几年,很多女生都喜欢看。漫画的女主角是一个考古人类学系的学生,她去埃及的时候,跌到尼罗河里面,结果进入时光隧道,她爱上了尼罗河王。因为她是学考古的,知道尼罗河王21到22岁就去世,所以那是一场逃避不掉的悲剧。所以电影中的妹妹看这个漫画就会有一种忧伤,这忧伤不自觉地反映了她对哥哥的一种担心。本来设计是这样的,当然并没有变动。但是我想假使是个15岁的小女孩,她会更动人——就是跟她哥哥的关系会更动人。不是那么一个高个的,好像已经成熟了的女孩,但脑袋还在看漫画,有点怪。而且她还爱上哥哥的一个朋友,哥哥的朋友会把她当成小孩子。可是那杨林的个子那么大,就很难处理。她假使15岁,怎么样都可以把她当小女孩,比较无所谓,那个空间会比较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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