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孔子的先祖(6)

正考父之子为孔父嘉。孔父嘉的行为轨迹和命运结局,可以让我们清晰地感受到正考父为什么要在家庙的鼎上铸刻下这样一段卑躬屈膝的铭文。

孔父嘉者,名嘉,字孔父。文献上说他“羲形于色”。“羲”者,“曦”也,日色阳光之意。可见孔子的这位六世祖从小就是一位美男子,所以取名为“嘉”。孔父嘉长大后成为伟丈夫,轩昂挺拔,聪明睿智,品德高尚,得到宋穆公的激赏和信任,出任宋国的最高武职——大司马,负责统帅宋国军队,战功彪炳,权重一时。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父亲正考父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穆公九年,病,召大司马孔父谓曰:‘先君宣公舍太子与夷而立我,我不敢忘。我死,必立与夷也。’孔父曰:‘群臣皆愿立公子冯。’穆公曰:‘毋立冯,吾不可以负宣公。’于是穆公使冯出居于郑。八月庚辰,穆公卒,兄宣公子与夷立,是为殇公。”见《史记·宋微子世家》。

从这一段历史故事中,可以看出孔父嘉在宋国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托孤大臣。是否由此也埋下了孔父嘉遭受杀身之祸的隐患呢?

“九年。大司马孔父嘉妻好,出,道遇太宰华督,督说,目而观之。督利孔父妻,乃使人宣言国中曰:‘殇公即位十年耳,而十一战,民不堪苦,皆孔父为之。我且杀孔父以宁民。’……十年,华督攻杀孔父,取其妻。殇公怒,遂弑殇公,而迎穆公子冯于郑而立之,是为庄公。”

见《史记·宋微子世家》。

以上一段文字曾经被清儒指出不合史实,“古者妇人车有帷,士庶人之家出犹必壅蔽其面,况卿之内子乎?督安得见之,而目逆之也哉”!

见崔述《崔东壁遗书·洙泗考信录·卷之一》。

笔者以为,以清儒之节烈贞操观念去度古人,恐怕会与历史上的真实相去甚远。太史公的时代去古未远,录下这样一段细节,必然有其由来和依据。

当历史中的某些过程因年代长远而有所遮蔽的时候,逻辑的辨析和常情的推理就是能够引导我们接近历史真实的最佳途径。在孔父嘉的命运故事当中,逻辑的线索和常情的因素都已经出现了,让我们按照逻辑和常情把整个故事复原一下,其实并不是一件过于复杂的事情——孔父嘉生在宋国上卿之家,俊美挺拔、聪慧英勇并且不知藏锋,父亲正考父为此忧心忡忡,专门为儿子铸刻了以屈保身的考父鼎铭。孔父嘉长大成人,接任父亲的上卿之位,当上了统帅军队的大司马,并且娶了天姿国色的俊美妻子。世间的一切对于这个青年贵族就像一场没有结尾的盛宴,摆满了鲜花、美酒和佳肴。但是,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破碎的。位极人臣并且不知收敛的孔父嘉成为宋国所有贵族羡慕和嫉妒的对象。当另外一个出身显赫的贵族华督(宋戴公之子)代表一个庞大的贵族集团出来向他挑战的时候,孔父嘉依然醉心于现任国君的信赖和自身的强大,根本没有把这一挑战放在眼里。骄傲和轻敌是要付出代价的,不幸发生了,集英俊、聪慧、权力、财富和娇妻美眷于一身的一代风流人物孔父嘉葬身于宋国贵族集团内部的一次血腥的宫廷政变,尊贵而俊美的头颅在刀锋下跌落尘埃,娇艳如花的妻子被迫以凄美的笑靥去迎候杀夫仇人。

这是一个令人感叹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题是权力、女人、杀戮和占有。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这种主题的故事一直在变换着各种角色持续不断地上演。

孔父嘉是孔子先祖中一个转变了家族命运的重要角色。他的意义有以下四点:1.孔父嘉的被杀,直接导致了他的后代被迫逃离宋国,辗转来到鲁国定居;2.孔父嘉的后代从此失去了高级贵族(上卿)的地位,下降为寄人篱下的末等贵族;3.孔父嘉名嘉字孔父,在几代之后,他的字中的“孔”将成为一个人类历史上传承最为清晰和久远的姓氏,并在两千七百多年之后繁衍成为一个拥有数百万子孙的世界第一家族;4.为孔子之所以成为孔子创造了必要的条件。

孔父嘉的儿子为木金父,木金父的儿子为祁父(睾),祁父的儿子为防叔。直到防叔这一代,古代文献中才有孔子先祖“迁鲁”的明确记载。

关于孔子的先祖何时迁鲁,千年以来,一直是历代学者们聚讼不已的一个话题。《世本》《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家语》《文庙祀典考》等文献都认为第一位迁鲁的孔子先祖为孔子的曾祖父防叔,而《孔子世家谱》、《孔庭摘要》等文献却认为孔子先祖迁鲁自孔父嘉的儿子木金父始。

《毛诗正义》卷二十之三《商颂·那》孔颖达《疏》引《世本》:“宋泯公生弗甫何,弗甫何生宋父,宋父生正考甫,正考甫生孔父嘉,为宋司马华督杀之,而绝其世。其子木金父降为士。木金父生祁父,祁父生防叔,为华氏所逼,奔鲁,为防大夫,故曰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叔梁纥生仲尼。”

《世本》为先秦文献,两汉学者对《世本》多所称引,郑樵在《通志·氏族略序》中说:“凡言姓氏者,皆本《世本》。”章学诚说:“《世本》则当入于历谱……然历谱之源,本与《春秋》相出入者也。”

见章学诚《校雠通义·内篇二·郑樵误校汉志第十一》。可见《世本》在历史文献中的地位。太史公作《史记·孔子世家》也称:“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可见,先秦和汉代的文献都记载孔子先祖自防叔一代才离开宋国,迁居鲁国。《孔子世家谱》、《孔庭摘要》等文献出自清代孔子家学,从情感上不能接受孔子先祖孔父嘉被杀、嘉妻被辱之后,嘉的后人木金父还留在宋国忍辱偷生,故强调:“嘉生木金父,避华督之乱,奔鲁,因家焉。”

见《孔子世家谱·纂要》及《孔庭摘要》。但从历史的真实度上来判断,《世本》和《史记·孔子世家》的记载无疑更加可信一些。后世人往往不能体会先世生活的残酷、无奈和辛酸,为了自己的情感需求和家族的体面,为先世远祖改窜历史。这种行为从情感上可以理解,从史学的原则上则不宜提倡。

孔父嘉被杀之后,嘉子木金父如何得以在刀锋下生存下来,历史文献没有记载,我们不得而知。《世本》载“其子木金父降为士”,以后便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其生存状态和生命过程,《世本》只记载了“木金父生祁父,祁父生防叔,为华氏所逼,奔鲁,为防大夫,故曰防叔”。从这寥寥数语之中,我们无法详细复原孔父嘉的后人如何在杀父仇人的淫威之下挣扎着生存下来的具体过程,但是我们可以判断,对于孔子的先祖来说,那一定是一段很艰难的、很屈辱的岁月。但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木金父和他的儿子祁父终于突破了这种艰难困苦、危机四伏的环境,坚强地生存下来,并且养育了后代防叔。处在这种生存的险境中,他们所唯一能够秉持的,大概就是先祖正考父铸刻在家庙铜鼎上的那一段铭文了。

到了防叔这一代,终于被世仇华氏家族逼出了宋国,辗转来到鲁国的边邑小镇“防”定居。“鲁有东防西防,防叔所治为东防,在今费县东北。”

见钱穆《孔子传·孔子的先世》(三联书店2002年版)。

史籍记载“防叔无名”,只因驻守防邑,因邑为名,故称“防叔”。这就更加有力地反证了防叔是一个逃亡者的身份。防叔出生于宋国的公室后裔之家,即使其祖父“木金父降为士”,士族之家的子弟怎么可能没有名字?“防叔无名”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防叔被人追杀,被迫从宋国逃亡,故意隐姓埋名,逃到鲁国都城还不成,还要越过鲁国都城继续东逃,一直逃到偏远的鲁国东部边邑小镇“防”才敢停留下来,在这里开始了隐姓埋名的流亡藏匿生涯。

防叔生子名伯夏。有学者从比较语言学的角度考证,认为“伯夏”就是与上古时期出自东夷部落联盟的“肃慎”族共为后来的女真族群的“僕合”族名的谐音。

见朱学渊《〈百家姓〉研究》,台湾《历史月刊》2006年6月号。西周时期,黄河流域还是华夷杂处、华戎杂处的局面。东周春秋时期,戎夷部落虽然正在逐渐退出黄河流域,但不排除仍然有一些戎夷部落依然居住在黄河流域远离城市的边远地区。这些戎夷部落的成员可能已经融入华夏族群,但还是保留着一些戎夷部落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记忆,包括族名、人名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语。实际上,古代中国华夏族的“雅语”就是在融合了缅藏语系和通古斯语系、甚至还有少数阿尔泰语系的族群语言基础上发展综合而来的。防叔驻守鲁国的边邑小镇“防”,距鲁国都城约一百公里,此地或许居住有“僕合”部族的居民,而防叔为避仇逃离宋国,极有可能是只身一人来到此地,并在此地隐姓埋名居住下来。而儿子“伯夏”或许是防叔与居住在当地的“僕合”部族的女子结合而生下的后代,所以防叔以妻子的族名为儿子取下“伯夏”这样一个名字。

伯夏生子名为叔梁纥。

朱学渊先生提出一个在学术界很具挑战性的观点:“蒙古人叫高丽作‘肃良合’,明代杂著《登坛必究》附篇《蒙古译语》记作‘琐珑革’,现代蒙古语Solongho,本义‘彩虹’。汉语‘朝’是‘天’,‘鲜’是‘艳’,朝鲜是取了‘鲜艳天色’来代替‘彩虹’。那时,蒙古民族还没有抬头,东胡鲜卑语(即古代通古斯语)是蒙古语的祖先,看来中原民族对这种北方民族语言是有所了解的……孔子的父亲‘叔梁纥’也是‘肃良合’,即一个名叫‘彩虹’的人。因此‘彩虹’部落是出自中原的,在古代中原和后世北方民族中,这个部落名是被用作为人名的。”

如果朱氏的观点是能够成立的,那么,孔子的祖父伯夏、父亲叔梁纥的母族都应该是居住在鲁国边邑地区的还没有被华夏族完全同化的古代东夷部落居民。这些当时未被同化的东夷部落居民与先前出走东北、并在后世演化为东胡鲜卑族的东夷部落居民属于有着共同族名的部落。作为殷商贵族与之通婚所繁衍的后代,伯夏和叔梁纥的身上都应该流淌着当时未被完全同化的古代东夷部落族群的那种特殊的桀骜不驯、勇猛无畏的血液。

伯夏生平事迹无考。

叔梁纥成年之后身材高大威猛,是鲁国著名的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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