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子之前,以黄河中下游流域为中心,经过几千年、乃至上万年、或者更长时间的冲突与融合,先民们已经形成了以“华夏”为共同归属概念的大的族群。在地理概念上,华夏族群居住的这块辽阔的土地被称之为“天下”。
对于人类文明来说,那是一个朦胧的历史时期,因其朦胧,所以如果我们能够搭乘时光飞船回溯到那个年代,也许会发觉那时的中国比之今天更加可爱也更加有趣一些。研究历史气候变迁的学者们为我们大致勾勒出了那个时期黄河中下游流域先民们的生存环境——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1000年,中国处在“仰韶暖期”,与当时全球性的“大西洋气候期”相对应。黄河流域当时的年平均气温比现在高大约3℃。那时的夏天冬天温差小,雨水充沛,草木茂盛,和现在长江流域的亚热带气候相当。而当时长江流域气候则与现在珠江流域气候相当,为热带雨林所覆盖。考古学家罗振玉在《五十日梦痕录》中记载了他于1916年春天在河南安阳小屯村搜求殷墟甲骨的时候,收集到了象匕、象蹄、象牙、象齿等殷代先人遗物。古生物学家杨钟键在出版于1936年《中国古生物学志》中也提到,在河南安阳殷墟(约前1400—前1100)遗址中发现了象、貘、水牛等属于热带动物的遗骨。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也有不少关于象的记载。在当代的气候条件下,亚洲象只能生活在云南南部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中,而野生貘的生存环境则局限在东南亚的马来半岛和苏门答腊的沼泽和森林中。这些只能生活在热带雨林地区的古动物遗骸出现在中原地带的殷墟,有力地证明了当时黄河流域气候的温暖和潮湿程度超出今天我们的想象。所以,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我国上古时期流传着“十日并出,羿射九日”的神话。《诗经》里不断出现歌颂黄河流域各诸侯国的水稻和桑田诗句,稻子需要种在水田里,虽然今天黄河流域没多少水田,主要的农作物是麦子和玉米这些旱地作物,但西周乃至更早的年代情况则不然,《诗经·豳风·七月》里唱道:“八月剥枣,十月获稻。”《诗经·唐风·鸨羽》则控诉道:“王事靡盬,不能艺稻粱。”看来,当时黄河流域的确与今天大不相同,完全是一派江南水乡的风光。至于当时的长江流域,因为实在太热,所以史籍上有“岛夷卉服”的记载(岛夷即当时的扬州人,也被称为“越人”),当时的越人热得只好整天光着膀子,“断发文身”,用长满树叶的树枝做成“衣服”遮住羞处,其气候环境和今天的南洋诸岛很有一比。(参见王力主编《中国古代文化常识·第四章》(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8年版)。)
比气候的温暖更加有趣的是,那时候我们的原始汉语还在形成的过程中,肃慎、勿吉、靺鞨、女真等通古斯部落(他们都是以鸟为图腾的部落,与东夷相同,在这个意义上说,东夷部落似乎也属于通古斯民族,与以龙图腾为主要崇拜物的华夏部族有所区别),东胡系统的乌桓、鲜卑、柔然、契丹部族等,还有严允、熏鬻、鬼方、匈奴等部族都频繁活动在黄河流域,与尧舜禹汤的华夏部落联盟密切互动,有的或者干脆就是尧舜禹汤华夏部落联盟的组成部分。他们用各种语言进行交流,语言不能准确地表达意思就代之以手势,属于阿尔泰语系和通古斯语系的原始复合音节词句与属于缅藏语系的原始单音节词句交替使用,竞争激烈。直到形象思维发达的中国上古先民们发明了原始汉字(古代典籍的记载把这一伟大发明归功于黄帝的史臣“苍颉”,但“苍颉”这个名字本身就让人浮想联翩,“苍”形容草色,可以引申为众多之意,“颉”乃直项,可以引申为高贵的头颅,众多高贵的头颅,就是当时承担祭祀的巫师阶层,巫师阶层是原始部族的精神领袖和实际上的管理者),使用单音节原始汉语的先民们才在语言的交流和族群的竞争中取得了优势,因为原始汉字的单字整体结构形式与原始汉语单音节的发音是统一而和谐的。这种属于缅藏语系的原始汉语和记录这种原始汉语的原始汉字遂成为中原华夏部落联盟的统治语言和文字,用于祭祀和占卜,用于与天神和祖宗神主交流沟通,并代替天神和祖宗神主传达他们对于人间社会的指令和意志。这种占统治地位的原始汉语和原始文字就是孔子后来所说“雅言”的前身。
但是,历史似乎告诉我们,包括通古斯语言在内的其他语系的上古原始语言并没有马上在中原退出,它们与作为后来形成“雅言”主体的原始汉语被中原华夏民族共同使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并且使得很多复合音节语言词汇成功地融入后来的“雅言”之中。使用复合音
节语言的上古先民大概也曾经试图用原始汉字去系统地纪录这些复合音节语言,就像后来的日本民族和朝鲜民族使用汉字去系统地纪录他们的复合音节语言一样。这些记录了部分复合音节语言的原始汉字文本与记录原始汉语的《尚书》一样被留存了下来,司马迁的时代还能看到这些文本。所以太史公才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言不雅训,荐绅先生难言之。”见《史记·五帝本纪》。到了司马迁的时代,即使是很有学问的学者(荐绅先生),也已经没有能力去辨认这种记录着上古复合音节语言的“百家”文本了。
语言体系的成熟和原始汉字的发明与使用,使得华夏族群获得了有效的信息交流与传递的能力。这种掌握和传递信息的能力使得华夏族群获得了空前的凝聚力,也使得他们在与其他族群的竞争(包括和平的和暴力的)中占有了不可逆转的优势。他们使用这种信息方式与天地祖宗沟通,并代表天地祖宗表达意志;他们使用这种信息方式组织族群、划分等级、规范秩序、记载历史、交流经验、传递知识、认识自然、开发技术、扩大生产、改善生活……他们由之在生产、生活领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技术进步和领先优势,一个以华夏为共同概念的庞大族群联盟变得紧密与强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