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十二岁的时候,有位邻居是旗人名宦后裔,我偶然一次到他家中,看到人家在瓷青折扇上写金字,工整的写经小楷,按照每行回二的格式书写,是那样的清隽潇洒。那金粉是用白芨调过的,与瓷青扇面相得益彰,非常好看,于是羡慕不已。小时候胆子大,居然在东四牌楼的南纸店买了两柄瓷青面折扇,又去向邻居家要了些调好的金粉,回来也写起扇子。好像写的是什么“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之类的词,字虽写得不好,乍一看却也挺唬人。
几十年来对扇子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和感情,当然主要指的是折扇。一柄折扇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是扇骨,二是扇面,二者合一,才是一把完整的折扇,又谓之成扇。中国人对折扇的喜爱已超出了它的实用价值,而是视为一项集多种艺术审美的工艺品,同时也成为一个重要的收藏门类。自明代以来,上自宫廷,下至民间,都有收藏扇子的嗜好。乾隆时的《石渠宝笈》中著录的扇面集册就有四十三种,成扇或扇页的收藏多达数百种。民间收藏家的收藏数量也颇为可观。读《红楼梦》,贾赦给人最恶劣的印象是巧取豪夺石呆子收藏的古扇数百把,那位石呆子是位真正的扇子收藏家,他收藏的折扇大抵是明清两代的作品,所谓“古扇”,我想是不会早于明初的。石呆子收藏扇子大约经历了一个很长的过程,反复鉴赏取舍,方能收集数百把精品,他把那些扇子视为性命,一旦为贾赦觊觎,竟致家破人亡。
中国的扇起源很早,古代也称“”,早在扬雄的《方言》中就有记载。晋代崔豹的《古今注·舆服》中曾提到舜时作“五明扇”,以示广开视听,征求贤才。这都是指一种仪仗所用的扇,秦汉时公卿大夫皆可用,到魏晋时才成为皇帝的专用品。至于拿在手中的扇子,早在周武王时期就和今天所用的扇子差不多了。“”从竹而“扇”从羽,最早的扇子当以竹编羽辑为之。我们今天看到的折扇究竟起于何时?历来有很大的争议。一般认为折扇是始于宋代,或说是日本传入,或说是高丽传入,但折扇在宋代已经出现,基本上是没有疑义的。最具代表性的材料当属宋人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对折扇做过较为详尽的描述:“其扇以鸦青纸为之,上画本国豪贵,杂以妇人、鞍马,或临水为金沙滩,暨莲荷、花木、水禽之类,点缀精巧,又以银泥为云气、月色之状,极可爱,谓之倭扇,本出于倭国也。”从这段文字来看。扇上绘画的风格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唐五代之际的青绿金碧山水也大致如此,所不同的只是作画于折扇之上。从日本、高丽传入之说,多因日本、高丽使臣常常以折扇作为向宋元朝臣通谊的“私觌物”,也即见面礼。这种由使臣进贡或馈赠中国君臣的小礼物,从宋代至明代皆有之,苏东坡也曾说:“高丽白松扇,展之广尺余,合之止两指许。”元代时有使臣持聚头扇(即折扇),还为当世讥笑,这也说明在宋元时期折扇并没有被普遍使用和仿制。直到明代永乐中,“朝鲜进折叠扇,上喜其舒卷之便,命工如式为之,亦谓之撒扇”。因此可以说折扇的普及当在明代初年才开始,而明以前文献中所提到的扇,基本上说的是竹扇、羽扇、蕉扇和纨扇之属。
以团扇为载体的绘画法书,自明代中叶开始转向折扇,尤其是苏扇工艺形成规模之后,吴门画派、画中九友直至四王吴恽等一系列画家无不将折扇作为创作的园地。除了职业画家之外,文人士大夫也将题写、书画扇面视为一种以文会友、交际应酬的风尚,甚至广及僧道闺阁、商贾市井。纵观明清绘画史,扇面的比重不可忽视,虽然其创作空间受到一定的局限,但凡工笔写意、皴擦点染无不展现其间,山水人物、花卉翎毛,无不传神其上,由此成为中国画的一种特殊形式。
古人重法书,绘画次之,因此总以法书为正面,而以绘画为背面。按照通常的规矩,一柄折扇以一书一画为宜。自明代至清初,一般来说是文人画家创作于扇面,而能工巧匠施技于扇骨,直到清中叶以后,文人艺术家才参与扇骨的绘画、书法与镌刻。于是扇骨身价倍增,甚至成为可以脱离扇面而存在的独立艺术品。扇骨的材质也更趋于多样化,从一般的方竹到棕竹、湘妃竹、凤眼竹、桃丝、乌木、檀香、黄花梨、鸡翅木、紫檀、楠木,直至金漆、螺钿等工艺和象牙、玳瑁之类的珍奇之品。其骨数的多寡与样式,及至扇头、扇钉的形制也是千变万化。即便说折扇是舶来品,那么一经中国文化的浸润,也会发挥到极致。
一把名家绘画的扇面用久了还能装裱成扇页,也可集数家扇页制成册页。而扇骨的镌刻也是由名家或书或画,定稿后再经名家操刀镌刻,或者说是对扇骨的再度创作。近人金拱北与其堂弟金西、金东溪常常合作制成扇骨,往往是由金拱北手绘后经西或东溪操刀,制成的扇骨名重一时。而在镌刻扇骨的名家中,既有专门的民间匠作高手,也有本身就是书画家的文人雅士。从清末的赵之谦、任伯年、陈宝琛,到民国时期的张大千、王梦白、汪慎生、张伯英、于右任、齐白石等,无不在 扇骨上进行书画,到今天不少已成为绝品。
现今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空调冷气普及,即使在三伏溽暑,也能达到“不知寒暑之切肌”,人们不必再借助扇子来取凉降温,于是扇子便逐渐退出了人们的生活。那些旧时的名家成扇,大多成为竞相搜求的收藏品。上海报人郑逸梅先生在《折扇种种》一文中曾写道:“书画扇不但可作艺术欣赏,还有可以显示身份之用。一些绅士,在当地或许为人所知,但到了异地,别人就不知道你的来历,如果用了一把有名人题字绘画的扇子,人们便知你是有些来历的,这柄书画扇,也就等于替代了名片或介绍信。”其实,这种身份的显示还不能代表执扇人的修养和艺术品位,如果以大纱帽或当红画家的扇子显示和炫耀身份地位,也未免忒俗气了。旧时想得到几把这样的扇子也非难事,因此还要看是画家书家的精品,还是一般的应酬之作,甚至与之匹配的扇骨是否得体,是扇庄中的“行货”,还是名家特制,乃至扇骨的头型和款式等细微之处,犹如今日时尚女性对人家所用服饰品牌工艺的细微观察。从一柄扇子大致可以看出对方的情趣与审美高下,其文、雅、商、俗也就一目了然了。
清代中叶以前,上层士人只用白纸书画折扇。有一种折油扇,也称之为油单扇,骨最密,扇面不能更换,多为黑色,是用柿漆涂成的,大多产于杭州扇庄,是宅门中仆佣或一般商贾所用,而上层士人是绝对不会使用的。嘉道以后,这种讲究就逐渐不那么严格了。戏曲舞台上的不同人物,都会以扇子作为辅助道具,增添舞台审美效果,生旦净丑都有使用。生行中以小生使用最多,显示其风流倜傥;老生执扇,则表现一种安详与闲适。武生用扇的不多,最有代表性的是《艳阳楼》高登使用的大折扇,长约三尺许,展开硕大,充分显示了人物的桀骜与霸气。旦行用扇有一定的讲究,端庄者多用小型泥金彩绘的折扇,如《贵妃醉酒》中杨玉环的牙柄泥金折扇。昆曲《牡丹亭·游园》一折,杜丽娘用折扇,而丫环春香则用团扇,虽然与历史真实有悖,但为了舞台整体效果,也得到观众的认同。丑行中的文丑、方巾丑也多使用折扇,但却开合动作较大,合拢时以扇柄指指划划,甚至将扇子插入脖领,充分显示了人物的恶俗。
舞台人物的表演程序其实也来源于生活。在实际生活中,一把折扇的执拿姿式、开合力度、摇动幅度也颇能体现人的态度与修养,或文雅,或庄静,或庸俗,或浮躁,尽可能展现出来。旧时,一袭夏布或云罗长衫,一柄轻拂的折扇,呈现出一种文人的沉静与文雅,一种轻缓的节奏与安适。
清代中叶以来许多文人的画像有许多是手持折扇的,这样的构图增添了人物的整体效果,显得飘逸而安详。如同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中期英国男人手中stick一样,一柄折扇的装饰性已超过了它的实用性,或静或动,或开或合,成为夏秋之际身边不可或缺的物件,表达了一种儒雅和书卷气。记得好像是在1956年的盛夏,北京古琴研究会在北海太液池上雅集,当夕阳西下之后,一只画舫荡漾在水中,传来古琴的弹奏之声。不久,琴声稍歇,画舫拢岸小憩,我看到溥(雪斋)先生和其他十余位长者手执折扇轻拂,交谈切磋。内中有张伯驹先生,其他几位我不认得,我想总会有管平湖、查阜西诸位罢。溥先生个子不高,相貌清癯而长髯垂于颌下,那种适然平和的神采至今犹能再现。我也见到过许多历史照片中手执折扇的形象,印象最深的一张是七十年前卢沟桥事变的当日,北平各报记者赶赴宛平城采访当时的宛平县长王冷斋(解放后被聘为第一届北京文史馆员)。照片上的王冷斋县长身着长衫,手执折扇,神态镇定,侃侃而谈,对记者披露卢沟桥事变真相,向全世界控诉日军的挑衅行为,在敌军压境、民族危亡之际,仍不失书生本色。那把折扇,那袭长衫,并没有表现出文人的羸弱,相反却令人感到一种民族的尊严,一种不可辱的气质与精神。
折扇也不仅是士林中的时尚,旧时的古玩行和梨园界也最流行折扇的把玩和书画的鉴赏。过去琉璃厂肆中的买卖人常常凭借与文化人的交往,以折扇求其法书或绘画。而厂肆的许多东伙也能很规范地书画扇面,我至今藏有徐震伯赠我的法书扇面,字写得很拙朴,颇有韵味。梨园界更重折扇,也有不少演员能书能画。“四大名旦”梅、尚、程、荀有不少书画扇面墨迹存世。老生中以余叔岩、时慧宝两人的书法成就最高,当时向时慧宝求字画扇面的人络绎不绝,而梅兰芳1930年访美时,也常以折扇作为礼品相赠美国友人,一时成为佳话。
时过境迁,随着中国人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的变化,折扇作为用具和佩饰已经愈来愈远离了现实生活,但它给人们带来的美的享受,却很难令人忘怀。那缓然的清风,为夏日带来的平和与舒展,会永远留在记忆之中。我怀恋那折扇,怀恋那渐渐逝去的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