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手帕到Napkin

生活中一些细微末节的变化,往往能反映出一种时代变迁和生活节奏的演进,同时也可以见出一种从物质到精神的追求以及审美的价值取向。而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一些小物件,随着时过境迁也会逐渐退出日常生活,甚至渐渐地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手帕大概就是其中之一罢。

手帕或称手绢,前者言其形,而后者谓之质。

帕,本是古代束额的头巾或束发的裹头,束额又称为抹额,一般男女都可以用,我们在陈老莲的“水浒叶子”或是改琦、费丹旭的仕女画里也能看到这种戴在头上的巾子,到底是为了装饰还是有御寒作用,尚未可知。不过戏曲中大多以抹额形式表现人物在病中,如《群英会》中的周瑜、《洪洋洞》中的杨延昭,等等。至于帕头,则是古代男子束发的头巾,也是无冠时一种随意性的裹头。历史上的“黄巾”、“红巾”之军,都是以不同颜色裹头为标志。陕西章怀太子墓壁画中就能见到许多系着红抹额的士兵,是当时武人习用的一种装束。这种裹头之物,俗称之为“帕子”。

手帕是类似于帕子的物件,所不同者是置于手掌之中,故称之为“手帕”。其用途多是揩嘴,擤鼻、拭泪、擦汗,有时也用干净的手帕包东西。无论手帕暂时存放于身边何处,都得方便顺手取用,以备不时之需。

手帕的质地大多以丝、罗、纱、绢为之,故而又有丝巾、罗帕、手绢之称。古人实用的手帕很难遗存下来,我们仅能在一些图画资料中见到。一般来说,男用手帕大约尺五见方,最大者不过两尺见方,女用手帕最大者不过一尺见方,以六七寸见方者为多。手帕的颜色多用淡色,男子以白色为主,女子则用淡粉、淡蓝、淡绿、淡黄和红色。于是这一尺许物件也成了艺术创作的空间,或画或绣,可谓异彩纷呈。唐代诗人王建的宫词中就有“缏得红罗手帕子,中间细画一双蝉”的诗句,说得就是手绘的手帕。更有以五彩丝线刺绣的虫鸟百卉,惟妙惟肖,可称巧夺天工。丝、罗、纱、绢都是便于书写的质地,文人或以为诗帕,在一些古代戏曲小说中,诗帕往往成为抒怀传情之物。

手帕是随身携带之物,旧时中国男人多置于袖筒之中,可随时抽出,使用过后再放回袖中。女人则侧置于胸胁,其用途较男子更为宽泛,颦笑时以帕遮口,更添几分妩媚娇羞。京戏《拾玉镯》中的小家碧玉孙玉娇和傅朋邂逅眉目传情时,始终在手中玩弄着帕子。傅朋将玉镯丢下后,孙玉娇为了掩人耳目,也是先将手帕丢敷玉镯之上,借着捡手帕而将玉镯拾起。许多地方戏曲更以手帕作为旦行的道具,可见它是舞台上离不开的东西。今天为大众喜闻乐见的东北“二人转”,手帕的飞转最令人瞩目。在西洋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唐璜》和《茶花女》中,也都在不同场合使用手帕,作为舞台艺术效果的陪衬。《红楼梦》中汗巾、手帕、荷包、香囊、扇袋,常见诸文字之中,也引出不少公案,足以说明这些随身之物与生活关联的密切。直至五六十年代,许多身着中式大襟上装或旗袍的妇女,仍有在胁下第一个扣绊儿上别置手绢的习惯。老舍先生的《茶馆》第一幕中,那位“专管官厅儿里管不了的事儿”的黄胖子大概患的是“泪蒙眼”,因此要不断地从袖筒里抻出大手绢儿拭眼。这虽是一段小细节,却极生动地体现了那一时代的生活风貌。相声艺术的三大件——醒木、扇子、手绢,在表演中可以说是千变万化,有着无尽的用途。那帕子是夸张了的,约有二尺见方,为的是可以作巾帻之用。

手帕又是中西共享的东西。旧时中国男子手帕的实用性远远超出装饰性,而女子手帕却实用性与装饰性并重,因此女用手帕的质地和绣饰也就更为考究。西方却正好相反,男人手帕有着身份标志和体现修养的效果,也如同皮夹、袖扣、烟盒、手杖、领带、香水一样,是某一阶层男人的身份表征。男士手帕质地多用真丝或亚麻,以素白浆洗的为上品,凡订制的手帕多有家族的徽志或姓氏的缩写字母。放在下装口袋的手帕稍大,约一市尺见方,多是为使用的。而放置在上装左胸前口袋的手帕仅作装饰用,既小且薄,重叠的帕尖略露出口袋一寸许,平时西装多配以白色,正式场合的晚礼服上装也可用红色、蓝色或灰色,这种上装手帕一般是不随意使用的,仅作装饰而已。平时所用的手绢则以各种条纹方格印花的为多。我在法国巴黎和意大利佛罗伦萨都看到过专营男士饰物的小店,有工艺讲究的皮夹、精致的袖扣和手帕,那手帕的种类很多,一般是装在盒子里成半打或一打出售的。

我上小学时,从一年级就开始要求每天必须“三带”,即带水杯、手帕,另一“带”好像是口罩,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每天进入教室要由值日生逐一检查,如有缺少,谓之“三带”不齐,是要记录下来的。也正因如此,五十多年来至今养成随身带手帕的习惯。无论使用与否,换一身衣服时总要换上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手帕。于是也就对手帕格外留意。这二十多年来,商店里几乎找不到卖手帕的柜台,有时问问售货员总会招来诧异的白眼。想起七十年代中,偶尔要买点小礼品馈赠外国朋友,那时的工艺美术服务部有专卖真丝手帕的柜台,真丝是中国的特产,手绣更为珍贵,男用的亚麻扣花手帕也有许多品种,可谓是惠而不费的小礼物,又有特色。这些年在国外看到比比皆是中国出口的真丝亚麻手帕,已然不新鲜了。二三十年代北京的北京饭店、六国饭店,上海的先施公司和天津的中原公司,都有极受外国人青睐的各种手帕,多与中国手工制作的花边儿、绣片一起出售,颇受欢迎,而近二三十年也受到冷落了。

手帕的沉寂大约是与舶来品的Napkin即纸巾的兴盛有关,纸巾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既方便,也卫生,颇为时下大众所接受。纸巾的制作也越来越讲究,从质地到轧花都很惹人喜爱,一些大饭店还印制有自己特色的专用纸巾。但是纸巾也有缺点,一是造成资源的浪费,二是经各道工序的触摸,不可避免地留下细菌或病毒,三是在这种随手丢弃的简约生活习惯养成之中,往往忽视了许多生活艺术和生活情趣。

归去来兮,手帕。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