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赵叔彦先生(名世泽,号拙存),自 1929年卸任在北京做寓公以来,大体上只热衷于两件事,一是书画鉴藏,二是戏曲编撰。我至今仍藏有他创作和改编的剧本十余种,以及许多昆曲的工尺谱,都是用蝇头小楷缮写的线装八行笺。大概是他不满意皮黄俚俗的缘故,也或因遗憾传奇不能以京剧形式演出,于是就想出了个变通的办法,将许多传奇本子加工改变成皮黄戏(京剧)。他的这种想法恐怕也过于天真,并不能适应当时的市场效应。改编过的传奇仍然文辞太过典雅,脱离不了文人戏曲的窠臼,所以这些工作只能作为他身处沦陷时期北京城的消遣,真正搬上舞台的只有一出改编李渔《玉搔头》的《凤双栖》,四十年代中由张君秋演过几次而已。
“新文化运动”对京剧的冲击和影响应该说是很小的,我想主要的原因是由于戏曲所面向的是市民阶层的娱乐市场,而“新文化运动”的思潮还仅局限于文化与知识界。无论是清末上海潘月樵、夏月润、夏月珊兄弟排演的时装新戏,还是后来梅兰芳、尚小云编演的《一缕麻》、《邓霞姑》、《摩登伽女》等,对于京剧的发展来说,只能算是昙花一现,没有产生过什么重大的影响。在京剧近现代发展脉络当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演员个人的才艺和流派渊源。戏曲的内容和文学形式已经降低到次要地位,这也是我们在撰写戏曲发展史时遇到的最棘手的问题,从金院本、元杂剧到明清传奇,可以很顺畅地述其文学脉络,但到同光以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只有演员和流派了。
胡适、钱玄同和鲁迅的文学观点虽然迥异,但他们对传统戏曲的抨击却大体一致,在文化人中,他们几位对旧戏都没有兴趣。尽管如此,“新文化运动”的前后,却正是京剧处于鼎盛时期的年代,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京剧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在当时并没有脱离整个社会的主流美学趣味,市民阶层不消说,文人对于戏曲的热情也丝毫没有因“新文化运动”而削弱。
自清代光绪末年以来,剧场已经有了现代照明设备,加上宵禁制度的弛废,夜戏、堂会不夜于京城,津沪两地更是繁华踵至,于是看戏(北京旧称听戏)成为各个阶层最重要的娱乐活动。那时的夜戏大约起于晚上六时,直到午夜方才散戏,演出剧目可达七八出之多,堂会戏更有开始于中午,直到半夜方散的现象。从清末民国以来直至五六十年代的许多文化人日记中,几乎都能找到在戏院看戏的记录。我曾刻意浏览过这些记录,发现看戏已不局限于社会科学界的近代学人,也有许多研究自然科学的学者参与其中,除了记述观剧之事,还有不少对戏曲和演员的评论。
曾经有人说,旧时的教授在工作之余有三大嗜好,那就是逛书摊、吃小馆儿和看京戏。那时除了城内的大学外,西郊燕京和清华的教授们只能在周末才有这样的机会。大抵是在周六中午进城,去琉璃厂、隆福寺或东安市场的各类书店看书买书,晚上在城内小馆儿吃个晚饭,再到吉祥、广和、中和或开明看场戏。散戏后,在城内有寓所的则可住下,没有寓所的就借宿在亲友家。正因为这种交通的不便,燕京、清华在城内都设有几处招待所,以备散戏后不能返回学校的教授们留宿。东城骑河楼西口路北有一处院落,就是清华的招待所,我小时常去玩,那里就是专门为清华教授周末进城看戏而准备的。
前几年,写过《张家旧事》、《最后的闺秀》的张允和先生曾在语文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昆曲日记》,当时只印了一千册,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了。这是一本体裁很特别的书,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一部记录北京昆曲研习社历史的书。
北京昆曲研习社成立于 1956年,是俞平伯先生与几位致力于昆曲研究的同好发起的,但在两度兴废的几十年间,真正主持社务活动的却是几位出身名门的家庭妇女,如张允和、周铨庵、袁敏宣、许宝等。
她们以传承昆曲艺术为己任,潜心研究,践习氍毹,交流曲人,薪火相传,在昆曲发展的历史上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昆曲日记》附有“曲人名录”,收录了现代昆曲爱好者与昆曲研习社交谊深厚的专业前辈、演员近二百人。我发现在这二百来人中,除了部分专业人士外,占大多数的则是许多大家熟悉的文化界长者。因为家庭及其他方面的关系,直至在后来的工作中,我对他们都是十分熟悉的。例如傅惜华、张伯驹、郑振铎、俞平伯、华粹深、叶仰曦、许宝驹昆仲姊妹、叶圣陶及至善至美父子、徐凌云、唐兰、谭其骧、吴晓铃、胡厚宣、吴世昌、倪征、张谷若、朱德熙、周有光、朱家、吴小如,等等,都名列其间。虽然他们各有不同的学术领域,如文学、史学、考古、法律、语言文字,都可谓一界之泰斗,但对昆曲却都有着很深的修养,且热衷于昆曲的传习活动。我至今仍记得 1959年在文联礼堂(即今商务印书馆)多次观看他们彩排和演出的旧事。彼时十一二岁的我刚刚开始看昆曲,只是记得礼堂内很热闹,演出前大家彼此寒暄,好像整个礼堂的人相互都认识。几次前往,看了他们演出的《闹学》、《惊梦》、《痴梦》、《絮阁》、《寄柬》、《小宴》、《受吐》……虽然那时还看不大懂,但却等于受了昆曲的初级教育,后来又陆续看了许多昆腔剧目,培养了一生对昆曲的爱好。
我一直很留恋那些在剧场看戏的夜晚,从五十年代中到六十年代初是一个阶段,从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又是一个阶段,可以说是我看戏最多的两个时期,几乎每周有两三个晚上在剧场度过。且不言京剧、昆曲、川剧等戏曲形式和内容,就是回忆起那时在剧场里遇到的文化界、知识界泰斗级人物,就可以开列出一张百十人的名单。五十年代中期,我就看到不少大学的教授在东安市场的丹桂商场中逛春明、中原这样的外文书铺,几经挑选,拎上一捆洋文书去五芳斋或吉士林吃饭,最后再到吉祥听戏,可惜时过境迁,他们已经成为古人了。
那时很少有私人汽车,每当散戏后,观众或骑自行车,或乘公共汽车归去。我是骑车的,路过几路电汽车站,总能看到几位我非常景仰的老先生在车站候车,虽年逾七旬或已耄耋,却尚无倦意。像七八十年代就见过俞平伯、吴晓铃先生等。而如我非常熟悉的朱家、周绍良诸位,彼时还算不上是老人呢,有时见到向他们问好交谈几句,翻身骑上车穿行而去。斯时正是星光寥落,月华秋水,静静的街道不闻人声,而方才的弦板笙歌却依然回荡于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