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理想的逻辑,是好文字就会永远流传。实态生活往往并不如此。晚明小品是好文字,在本世纪三十年代由周作人、林语堂等人翻拣出来大肆鼓吹,虽遭到不太公平的攻击嘲骂,到底还是引人注目并一度盛行。又因为大时代的种种政治的文化的波动,所以被覆埋了,间歇了半个多世纪,到近些年才又被热衷而畅销起来。概括地说,在文学的流传史中,有许多不以文学的意志为转移的因素在起作用。《浮生六记》的流传之起伏颇类似晚明小品,比照起来,运气还要差一些。
这本由清代一介无名寒士沈复所记自述性作品,完成于1810年前后,1810年至1830年间曾以抄本的形式流传于姑苏。1877年由杨引传偶然于书摊上发现其手稿并予刊行。1924年由俞平伯等人推介并主持重刊。1935年,世界书局以“美化文学名著丛刊”名义,将《浮》与《影梅庵忆语》、《秋灯琐忆》、《香畹楼忆语》等一并结集印行。我手头这本小书,亦是《浮》、《影》、《秋》、《香》四篇合集,不过是岳麓书社1980年重新标点整理的版本。
《浮生六记》,作为散文看,是极好的随笔,作小说看,是极好的笔记小说。根本上,它是一册自传性的言情的上等文字。全书六记,存留至今的只有四记,即《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它的好,第一是贡献了一位动人的女性——芸娘。林语堂认为她是中国文学和中国历史(因为实有其人)中最可爱的女人之一。林曾专门将《浮》译成英文出版。
芸娘几乎就是男人(无论中国或外国)梦想中的妻子,接近完美。她善于打理生活,“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这算是基础性的功夫。她有审美力想象力,懂乡居之美,识园林之妙。她曾经女扮男装逛灯会看花照,伴邻舍翁柳下垂钓,陪丈夫饮酒赏月,诸如此类。男人最值得骄傲的,是妻子有耐心有本事善待他的朋友,使他有面子有风光。元稹追悼亡妻歌颂其美德的名句之一就是“泥他沽酒拔金钗”,妻子为了丈夫及其朋友的快乐,肯于卖了金钗去买酒。芸娘不仅有此等精神,还有相关本事,能够为丈夫及其朋友们的雅集创造条件和情调。沈复和朋友们计划到郊外对花饮酒,又不肯冷饮,踌躇之间,芸娘能灵机妙想,雇了卖馄饨的挑担,使锅灶俱往,不仅热酒菜,又烹茶煮粥。于是一举之下,精神物质双丰收,男人们皆大欢喜,活动圆满成功。芸娘还有一件大不易的事迹,她痴心地为沈复寻觅一位“美而韵”的歌妓作妾,这种不嫉不妒的襟怀,不在道德议论范畴,完全是美学上的理想主义行径。
这样子转译出来,似乎芸娘是浪漫小说里捏造的角色,实际上,她是一个普通中国式大家庭中的贤妻良母孝顺媳妇,她的言行时时受到大家庭上下左右的挤兑和攻击,她为丈夫招妾的行为,就是最终招至公公赶其出门的直接诱因,于是夫妻两个不得不抛家别子,远寄他乡。芸娘即病亡于流离中。
大观园的韵事都是被写实的人间环境包裹着,芸娘沈复的文人情趣植根于非贵族式的写实生活中,更有一种真真正正结结实实的美。全然是闲情逸事的生活,至少听起来便不可靠不可信,只有掺杂着愁苦的生活,才是真的实的,才更让我们感动。所以“浮生四记”中,“记愁”一篇是顶顶重要不可缺少的。同样的,也正因为有“记乐”“记趣”“记快”,我们才能硬起心肠读完“记愁”。
《浮生六记》是芸娘死后沈复才动手写的追忆文字。中国文人在追悼亡妻的题目之下贡献了许多杰作。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江城子》)是词章;冒辟疆忆念亡妾董小宛的《影梅庵忆语》是文章,几乎与《浮生六记》一样哀婉动人。冒辟疆是明末四公子之一,他与董小宛的故事,同侯方域与李香君、钱牧斋与柳如是的故事一样著名。《影》是清初的作品,时间上在《浮》之前,在文学水准上,稍弱于《浮》,一是因为它的记事断续不紧凑,二是因为所记人的行动多而言语少,尤其是董小宛入嫁之后,所以还欠生动。
冒辟疆是大名士,沈复则是无名寒士。沈一生所从事的职业,无非是坐馆入幕,还短期经过两回商,都不曾有起色。沈的作品却比冒的作品更文学更杰出。老话儿说,是真名士自风流,但不名士也可以风流,也许更有文学风光。
冒、董只有九年同行,沈、芸则有二十三年相伴,那么,沈从回忆中拈得出更多事迹来讲述。《浮》的好,似乎是先天的,素材之外,单以文字论,沈复亦不凡。《浪游记快》是四记中篇幅最长,记芸娘最少的,同样写得好。记游是历来文人常作的旧题,沈也作得不让先贤和名士,这其中的胜负,首先不在文字的锻炼,还在心胸见识。沈说:“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这种擅持异见的精神,他能够坚守和贯彻。比方他总结苏州风景,说“吾苏虎丘之胜,余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余皆半藉人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虽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穴,全无山林气势。”这种议论,先甭管对也不对,起码是自家心得,就好。记游文字最忌堆砌山水。沈能于山水间时有新发现,比方于名胜之外另探新路另觅新景,又能于风景之中切入人事言行,便格外生动有趣。比方记游“火云洞天”在寺庙就宴一段,“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余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他日,余邀同人携榼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常人或以为这类事情不便入记游文字,恐怕煞风景,不想这种闲话却是状风景,使其难忘的妙方之一。再如,文中记岭南风俗,用大段文字写其行商时与船娘的故事,起伏转折,颇为生动,状情写人如历历在目,有镜头感,名士大概是不肯写这一类事,写也不会如此坦白。这又是非名士的好处。
上等文字是什么?首先不是文字本身,而是胸怀见识,有所闻有所见有所感有所思,所以有自己的话要说。其次才是文字功夫。所谓功夫也不过简练流利,就是少说废话;还有就是要生动,在有趣的细处,肯耐心地描写。前者要留心避免苍白枯涩,后者要注意不繁琐。如何平衡这一对矛盾,就只能看各人的本事了。沈复的本事就是不论记乐还是记愁,都不刻意渲染,多用白描,写对话,虽用文言却逼近爽利的白话。仅凭着一册残缺不全的小品,沈复亦有资格占据文学史一席之地。
岳麓书社所集四部言情文字,《浮》自然最好,《影梅庵忆语》次之,《秋灯琐忆》又次之,《香畹楼忆语》最次之。《香》的作者陈小云,其父是名士,本人亦有声名,但《香》一卷,太执迷于诗文类的韵事,是诗词加记事的汇编,行文又喜用旧典和套语,韵则韵矣,不生活。把一个女子写得不鲜活,真是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