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到村

 

郑章军,男,1982年生,内蒙口赤峰市林西县人。父母都是工人,有一个亲弟弟。北京科技大学全日制本科毕业,计算机与科学专业。大四在北大青鸟软件培训班学习一年,现供职于国企,是一名软件工程师。

1. 应该要走出去,到北京

2002年的夏天,北京科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EMS到了林西这个内蒙古自治区的小县城里。从县到乡,再从乡到村,村长亲自敲着锣,把通知书从村口一路送到郑章军的家门口。他们村,之前只在1986年、2000年出过两个大学生,到郑章军,是第三个。下一个可能是郑章军的亲弟弟——今年他们村唯一一个上高三的。依他们村的习俗,只有每年的正月十五才会敲锣打鼓。

要开学进京了,父亲和他打了一包衣服,坐在采矿的拖拉机上,笃笃笃地就来到了县城。他们没有坐在驾驶室里,只是坐在矿石上,随着拖拉机一颠一颠地上下起伏,扑腾颠簸。从县城辗转来到火车站,站台上,父亲只说了五个字:好好学习噢。火车开动,父子俩挥手告别。

18块的半价火车票,就把他从内蒙古赤峰载到了偌大的北京城。

郑章军上大学,在村里人的眼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一直成绩很好。母亲上了十几年学,这在重男轻女的农村是很少见的。“她经常说,‘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读书’,所以我就要安心把书读好。”

郑章军的父亲倒是对读书看得不那么重要,而是把钱看得挺重。有一次他不小心把家里的水瓶给打破了,结果挨了一顿狠揍。妈妈就会很心疼地问有没有被水烫着。初三的时候,爸爸指着一辆拖车对他说,儿子啊,以后就你开车,我拉矿石,咱爷儿俩这样多好,嘿嘿!可是,郑章军就觉得,应该要走出去,到北京。

小时候的郑章军特贪玩淘气,成绩也不好,直到他遇到三年级的语文老师王老师。和别的老师不同,王老师总是鼓励学生抢答,这样反应最快的郑章军即使坐在后排,也可以得到老师的关注。他经常被表扬,自信心也渐渐地建立起来。后来有次考试少了张考卷,最后一排的郑章军刚好没分到,这时老师就把成绩最差的那个同学考卷拿来,给郑章军,而那位同学,只能徒手去抄题目。“没想到做好学生还有这样的好处。”现在回忆起来,他脸上还带着那时被宠爱的得意神情。

五年级之前,村里没有通电,逐渐喜欢上学习的郑章军就点着煤油灯看书,不一会儿整个屋都被煤油灯的烟笼罩着,很呛人,他却不觉得难受。高三时学习很紧张,父母很早就上炕休息了,郑章军从没有觉得困过,无论多晚休息,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又精神十足。“我懂事之后,一直都想着要考出来,从来都没有变过。”郑章军说。

就这样,在煤油灯的烟雾中,他走向了通往大学的路,最终拿到了北京科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2. 再进村——蟑螂开会

2006年7月,走出北科大门,郑章军拦了辆出租车,把一箱书一箱衣服搬上去,来到了二里庄小月河的亿展学生公寓。知道这里,只是因为离学校很近。一个起步价,就远离了他四年的大学生活,开始了步入社会的第一站。

早上九点半,站在离小月河还有一百米的天桥上,可以看见远处的西山在稀薄的空气中,迎着阳光,显示出清晰的轮廓,依稀有紫气飘来。

走下天桥,迎着路标走过去,只见一条蜿蜒的小河,这就是小月河了。等到冬天天气干燥的时候,里面并没有水,只有干枯的河床,星星点点地落了些黄叶,还有垃圾袋。

一群群的年轻人从小月河弯弯的河堤两侧往外面走,大部分脸上带着些许稚气,牛仔裤,小挎包,隐约还看得见在校生的影子。

屋子是早就看好的,六个人的包间,每人半年1350块,就可以在这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地方寻得一个睡觉的铺位。三张上下铺占据了屋子大部分的空间,还有两张桌子,可以放些日常的书籍和电脑。行李都被堆在靠墙的一角,剩下的就斜躺在下铺的空地上,需要从箱子里拿东西的时候就直接拖出来。这些,都还是大学宿舍的光景。

不过,这里晚上不熄灯,一起合住的也不是同班同学,还多了很多蟑螂。

郑章军说,刚搬来住下的第一个晚上,就听见砰砰砰砰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是对面屋的女生,她一个人住害怕,因为老看见蟑螂在眼前爬来爬去,刚好这个寝室里还有个空着的床位,这个女生就“留宿”了一个晚上,顾不上里面住着五个大男人。

还是那个夏天,他下铺的人有一天早上醒来,觉得鼻子堵得慌,结果竟然是一只小蟑螂爬进去了。于是他们下定决心,杀蟑除害。

周末,他们起了大早,关上所有窗户,大喷特喷刚买的杀虫剂,确保每个隐秘的角落都没有放过后,才关上门,出去打篮球吃饭洗澡。等到下午回来,低头一看,“满地都是蟑螂的尸体,一两百只恐怕都不止”。

郑章军说,从亿展公寓再往里走,有的房间条件更差,就像“贫民窟”一样,没有地砖,墙也没有好好地粉刷过,水泥地,摇摇晃晃地上下铺,一个床位也就100多一个月。

“我不大想住在这里,因为接触的人有时让我很不舒服。”郑章军解释,很多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工作或者赚钱很少,整天窝在房间里面打游戏。有钱没有钱尽管不能全作为评判的标准,但是,“有了钱,生活至少会有点品质吧”。

郑章军每月工资5000,在这里也算“有钱人”了,还住在二里庄,只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搬出去。

3.“我想家里少给点钱,自己多挣些”

郑章军如今在一家国有企业里做软件工程师,找到这个工作是在2006年10月份,7月份他刚毕业就失业,整整三个月都在不停地找工作,如果是别人早就忙乱不堪了,而他,从小就有发泄压力的独家秘方——打篮球。

他说:“人遇到挫折的时候,就应该把情绪发泄到一样东西上去,这样就会好了!”那三个月,郑章军上午面试,中午回来继续准备材料——应聘的职位都要在规定的时间之内上传编好的程序。如果程序一直都没有思路,他就会先放下,打球,出一身汗,洗过澡,“浑身都觉得畅快,脑子也特别好使”,一般来说,之前被困的问题就都能解决了!

当然,高兴的时候,他也会打篮球。周末约上三五好友,光阴就挥洒在二里庄附近农大的篮球场上。

毕业之前,他做过药店程序员的工作,“那叫一个累啊!”每月1000出头的工资,从早干到晚,加班也没有加班费。平时忙点就算了,还老是出差,住的是破破烂烂的旅馆,每次回来都累得要在宿舍里躺一天——就这样干了三个月。后来因为要写论文,他才辞去了这份工作。

那时候他才知道,在学校里的生活是多么美好,一旦真正走出校园,接触社会,“才知道生活的艰难”。

郑章军爸妈都是普通的工人,收入在当地只是中等偏下的水平,除了学费,他不愿意再伸手问爸妈要钱。本科四年,他几乎做过了所有能做的兼职——大一发传单,一天四十块;大二大三的时候做过家教;节假日的时候做促销——目的只有一个,“我想家里少给点钱,自己多挣些”。

工作稳定下来之后,郑章军经常在网上找些“私单”,自己干,可以额外获得不少收入。这些活儿,有时候要占用他周末休息的时间。甚至有一年生日,为了在deadline之前把私活儿干完,他取消了和同学聚餐,通宵编程。那天,从下午两点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三点,终于干完了,匆匆扒了点早就叫好的外卖,他就倒头睡去,一直到黄昏再次降临的时候才醒来。

小月河的周末,总在九点以后才从睡梦中苏醒,辛苦了一周的“蚁族”都利用难得的休假,睡个懒觉,但在大学时就习惯了早起的郑章军会有负罪感。“屋里静悄悄,一睁眼发现八点多了,很愧疚。”

谈到大学里那些动辄正午才起床的同学,他略有些轻蔑地说:“现在还在睡觉呢——因为没找到工作。”

4. 女朋友——“如果你今天买了房,我今天就嫁给你!”

周末除了打球、干私活,郑章军还要抽出时间来陪女朋友。

他们认识已经半年多了。他说,这个女孩儿说她不爱逛街,长得也挺可爱的,于是就开始了。“谁知之后就爱逛街,一整天都不觉得累。”

他女朋友自己承认她现实,曾说:“如果你今天买了房,我今天就嫁给你!”郑章军心里咯噔了一下,“七八十岁的老头,也有房,你直接嫁了算了!”“那太老了,不合适。”女朋友没有听出话里的怒气,还有些娇嗔地回应着。

郑章军说,以后就算有了钱也不会拿来为结婚而买房子,资金买了房子,“就是死的”,没法再用来做别的。有了一定的资金,最好还是开自己的软件公司,这样可以“钱生钱,干一番事业”。

今年的情人节,他们原来打算去欢乐谷,600块钱两个人,无奈害怕人多就没去,于是两个人就只是吃了顿饭,看了场电影。

他说,工作之后的恋爱,都很实际,需要慎重考虑,不能轻易开始。开始了之后,“感觉和学生时代,还是很不相同”。

郑章军的思绪回到了大学,回到了那个和他同学了四年的前女友那里。他的脸色有些黯淡,说话的声音也不那么明朗了。在感情上,每个人心中都有最柔软的那一面。

那时,他们没有钱去看电影去旅游,每天最开心的时光就是晚上下了自习,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慢慢走,月光照着他们,听他们说悄悄话。他们都爱集邮;他打篮球的时候,她就给他加油。

大二时,她陪他过生日。没有饕餮的大餐,没有蛋糕上的烛火,而是在大地上留下了一串足迹——他们自己安排了“高校一日游”。从北科大开始,到北航,到清华,到北大,再到人大,从学院路到中关村大街,他们走过了中国年轻人最向往的高校群落。他们在每一个校园里驻足停留,欣赏各式不同风格的建筑,辨认夏末秋初时斑斓的草木。也许现在,手心上还留存着那时牵手的温度。

可是等到毕业的时候,一切现实的问题都堆在眼前——找什么工作,在哪里工作,以后的打算……任何一个可能的分歧,都会让曾经亲密无间的情侣分道扬镳。

女朋友不爱呆在北方,回到了江苏老家;而他,一直希望要在北京闯荡出一番天地——很自然地,他们分手了。

曾经单纯美好的日子,回不去了。

5.“人活着,就要不停地往上走”

高中时,郑章军看了一本书《谁动了我的奶酪》,他害怕不知不觉中自己就变得一无所有,立即草拟了一张计划表,催促自己不断努力。

在白纸上,他写了常常的一串:上大学——考研——工作两三年——出国继续学习——回国工作——从政——开自己的公司……现在他再回想起来,“真是一份宏大的计划”,当时虽然不切实际,却有挥之不去的激情。

谈到现在的计划,郑章军一脸严肃,显然已经深思熟虑,有了现实的考量。近期的目标是年底之前开个小饭店。起始的资金、租用的门面,他都准备好了,就差老家的亲戚过来帮忙经营。开饭店,主要是为了让内蒙农村里的亲人们能在北京落脚扎根,“这样他们既有事情做,也可以挣点钱”。

他还计划在五年之内,有自己的软件公司。“我有技术,又肯吃苦,肯定没有问题。”在公司里,同事们遇到难题,都会放下,但是他会“一直记在心里,不停地琢磨”,或者在网上的论坛和朋友们一起讨论,最终肯定都能解决。从不放过任何问题的他,在积累了软件研发经验的同时,也越来越自信。“软件公司,不需要太多的硬件设备,只要有技术,不愁接单子。”在公司里做虽然辛苦,但是可以积累经验,积累客户。“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就可以单干啦!”

他打算开公司的时候,搬到条件好点的地方。每月一千多租金的房子比较合适,既可以更舒适地生活,也可以作为办公的场所。“接触的人群,素质也会高一些,”他说,“人活着,就要不停地往上走,做好手边的每件事,不能浪费时间。”

二里庄小月河的公寓,经常弥漫着他不能忍受的香烟味儿,还有从大学里带出来的懒散。他在大学时也有那样的室友——正午以后起床,吃个午饭,溜达一圈儿,心情好了就去上上课,到了晚上回寝室打游戏,通宵不睡,早上起不来,再正午以后起床……就这样循环着。小月河里的房客,也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找不到工作,就住在这里,拿家里的钱“虚度光阴”。

时间对于郑章军来说,却无比珍贵。他要实现自己的目标,除了不懈地努力,还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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