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上)(18)

 

而躯体虽已倒下,问题还是存在——即使在昏迷中,她的心也在记挂这些。

吴妈和老沈都在病床边看着她,两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人,了解她的一切,看她神情愁苦,自己也心酸。而两人又是第一次进西医院,置身在一片茫白色和消毒药水味中,很不习惯,又觉得气味刺鼻,吴妈便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泪,而后自己拿手绢擦,不料一擦反而触动更多的心思,也就更伤心,哭得更厉害。

老沈抬转头看看她,不由地叹出一口气来;但是,尽管明白她的心情,却还是忍不住地劝阻她:

“别这样——小姐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你两眼通红的——不好——”

吴妈点点头,但是没办法马上收住泪水,只有用手绢在眼上按了一会儿才勉强止了哭,却又忍不住长声叹息:

“你说的,我都明白——就是忍不住——怎么都想着,小姐的命真苦,好不容易在这儿开了唱,能养家,偏又冒出个陆少爷来,搅得心里一团乱。”

老沈还是打断她的话头:

“这些,也别说。咱们根本拿不出办法来解决,说了出来,不管是给小姐听到,还是给旁人听到,都不好。眼下,只能依靠荣少爷帮忙,他既然答应咱们,由他来和陆少爷商量、解决,准拿得出办法。我瞧他,是个正派人,读书人,而且心地好,肯帮人,不会瞎哄咱们的!”

吴妈默然,但毕竟是认同了他的话,也极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老沈思索了一阵之后又提醒她:

“等会儿荣少爷进来的时候,你可别再抹眼泪,仔细听听荣少爷说的。”

吴妈连点了两下头,一面又低声咕哝:

“但愿荣少爷能和陆少爷谈出个眉目来……”

两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荣安身上,而荣安也确实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们解决问题——他守在医院门口,一等陆天恩进门就迎面拦住。

“小叔——”

一路心急如焚的陆天恩一见荣安,心里更加迫不及待,立刻拔高嗓门:

“啊,荣安——你好——水姑娘呢?在几号房?”

荣安连忙回应:

“她稳下来了,她身边的吴妈也接来了,正在病房里照顾她,您放心!”

“我去看她。”

陆天恩跨着大步往病房的方向走,荣安连忙一把拉住他:

“等会儿,我陪您一道去。但是,容我先和您说几句话,说完了再去看她!”

他神色郑重,眼神坚定,陆天恩虽然心中万分急切地想见水飘萍,但是无可奈何,只好点头:

“好吧!”

于是,荣安领他走向人少、僻静的小花园谈话,一边走,一边向他说:

“我先跟您简单的说明情况——水姑娘晕倒了,丁老板的主意是请大夫到茶园来,我认为茶园人多,杂乱,坚持送西医院。”

陆天恩快速地打断他的话问:

“她怎么会晕倒呢?是得了什么病?”

“医生看过了,诊断她晕倒的原因是患有肺病,而又劳累过度。”

陆天恩傻愣愣地听着,无法回应,像不相信,又像不接受这个事实似的发出疑问:

“怎么会这样呢?她怎么会有病呢?”

荣安很肯定地告诉他:

“医生经过非常仔细的诊断才作出结论,说的绝不是假话!”

陆天恩瞠目结舌,嗫嚅以对:

“哦。我不是怀疑医生,是……是……哎,着急……”

荣安明白了——他词不达意,是因为心乱;而这更显示出事态严重,更应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于是,荣安深吸了一口气,再从容地对他说:

“您先别急,水姑娘的病和目前的情况都还不算太严重,还能想出法子来解决,您且心平气和地听我说说,然后再仔细地想。方才,我与老沈、吴妈作了一次详谈,对水姑娘的一切都了解了。首先,咱们以往的猜测没有错,水姑娘并不是一般的艺人,原来也是位官家小姐,辛亥以后,家道中衰,不久,父亲去世,情况更坏。她的生母是侧室,早年曾以唱鼓书为业,一向不容于正室和正室所出的子女,老太爷逝后便令她们迁出家门,自谋生计。她为奉养母亲,只得也以卖艺为业!”

陆天恩傻住了,愣了好一会才发得出声音来:“好可怜!”

荣安再往下讲,告诉他的是更不幸的事实:

“水姑娘从小身子骨就不甚强壮,以往喜爱读书,带了几分文弱,遭逢变故之后,心中悲苦,更常闹病,但为了奉养母亲,硬是撑着一口气,外出卖艺。这一次,在台上倒了下来,确是最严重的一次,原因是过度劳累,但,也掺上了其他原因。吴妈说,她心情起伏,一夜没好睡……”

陆天恩认真地听着,却没能听出他的话里话,没有联想到水飘萍的心情起伏和自己有关,因而只想到片面,说话便像喃喃自语:

“是……是的……我也常常感觉到,她眉头带愁,心里藏悲。原来,她的身世这么可怜,又这么坚强地撑着,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她从来不说,为什么呢?唉!是她不想让我知道吧,应该让我知道的呀。”

他的神情有如梦幻,荣安以清明的利眼直视他,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然后以坚定的语气说:

“小叔,有些话,我可得直说了,再不说,我自觉对不住良心。”

陆天恩的心神没有完全从梦幻中回返现实,不能够体会他的想法和说法,有点茫然。

“什么事?”

荣安下了破釜沉舟般的决心说话,即使微带困难,态度也是坚定的。

“我是旁观者清——我觉得,这段日子里,您对水姑娘——很不寻常——有好几次,我想说没说,但现在,不能不提醒您。”

陆天恩不明就里,但很诚恳地回应:

“你是说,以往,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不注意她的健康——我疏忽了!”

荣安打断他的话: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您即将成亲,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言简意赅,而有如五雷齐轰,陆天恩立时被震成失魂落魄,脸色翻成惨白,嗓子哑了,没有办法答话。

荣安却想要他面对现实,解决问题,于是更认真地直视着他,更认真地劝告他:

“这事,您得考虑清楚,必须非常慎重。总不能,一边两情相悦,一边洞房花烛,天底下,能有这种做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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