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上)(2)

 

而后,角儿登场了。茶客们这才渐渐安静下来,耳中少了噪音,叔侄俩得以举目定睛,而放眼一望,登时为之神往——

先上台的是琴师,他在桌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调好了弦,接着,一名身穿月白色镶橘红花边的旗袍、头梳双股麻花辫的妙龄女子款步上台,在鼓架后面站定,向着台下一鞠躬,台下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鞠完躬,她抬起头来,眼眸轻轻一转,清亮得有如两泓秋水的美目流盼间,盈盈欲滴,将一脸有如幽泉般的清雅出尘之美点活了,也吸走了陆天恩的心神。

他一跤跌进了她的眼眸深处,在盈盈如水的光影里泅泳;而她的演唱已经开始,右手持起鼓槌,左手执着牙板,在前奏二弦的抑扬顿挫之后,一击鼓,眼珠儿一转,轻启朱唇,放声唱了起来:

“大观园滴溜溜地起了一阵秋风……”

她唱的是《红楼梦》曲目中的《宝玉探病》,大观园中秋景萧瑟,多情善感的林姑娘悲秋卧病,因此,贾宝玉来到潇湘馆探病。小儿女间的柔情蜜意在她婉转深长、莺啼花语般的说唱中流泻了出来:

“林黛玉昼寝猛惊醒,她把那弱体轻舒倦眼睁。见宝玉独自无言对面坐,倒惹得多情的姑娘意不宁……”

一字字,一句句,配合着鼓板与二弦的乐声,传进了座上客的耳中。她嗓音柔润,吐声甜美,唱腔优雅,而且特别带着一种缱绻、缠绵的韵致,登时听得满园客人如痴如醉。

唯有陆天恩的耳朵里没听进几句鼓词,欣赏不了这声曲之美。他始终没有游出她的眼眸,精神陷入恍惚的状态,感受不到身外的事物,连曲终鼓歇都不觉,直到一阵巨雷般的掌声和喝彩声响起,因为声音实在太大了,才总算唤回了他的神志和魂魄。

一样如大梦初醒的荣安朝着他连连点头:

“真不赖!这姑娘能走红的……嗓子好,音调准,节奏强,更要紧的是,她有一股子别的江湖艺人没有的悟性和书卷气,竟能唱出《红楼梦》的情境和韵致!”

然而,面对着荣安这理性的赏析与评论,他根本接不了腔,唯一的反应便是像个傻子似的讷讷呆笑。

这下,荣安也傻了,猜又猜不到他是怎么回事,索性问他:

“小叔,您怎么啦?不喜欢这鼓书?觉得不好?”

“哦,不,不——”

被问得尴尬了,他还是只有讷讷地呆笑而说不出什么话来;倒是隐藏在心底深处的声音非常清楚、非常明确——他反复地在说:

“这世上果然有人的眼眸如星,如月,如秋水,如宝珠,如绛珠仙草的情泪……”

而且,他下了肯定的结论:

“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眸,以后,我要天天上这儿来看!”

- [ 2 ] -

雪停了,天地间少了飘动,有如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包括时间都停止了前进,几乎给人岁月仍然停留在前清的错觉。

幸亏车轮是转动的、前进的……陆老太太在彩虹、晚霞两名丫鬟的搀扶下登上马车,离开前清的皇宫,返回陆府,也回到现实中。一路上,马匹踏雪前进,络头上银铃轻响,像在为她起伏的心潮伴奏。

她年近六十,而望之如四十许;长圆脸,丰颊,薄唇,有些儿美中带刚;除了两鬓飞上了几丝银光、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中多了几许威严之外,年轻时候容华绝代的风采与贵气完全未改,与“前朝公主”的身份合组成她独特的气质。

端坐车中,她的腰、背和颈部挺得笔直,下巴微昂,双手交叠,眸光不时隔着车窗回顾覆盖着积雪的皇宫,只是,车窗上沾着不少雪花,两重掩映,进入眼帘的便大都是白雪,其余一片模糊,而她依旧投以深情的回顾,直到渐行渐远,完全望不见皇宫。

收回目光,心潮起伏得更厉害,更像有一双无名的手在用力地拨动她的心弦,发出铮铮的声音。

谋划了许久的事,终于要落实、要付诸实现了。想着,这该是件欣慰的事,但她心中百味杂陈,感慨多于欣慰,耳畔回旋起方才在皇宫中瑾太妃说的话,登时又神思惘然,不由自主地长声叹气。

“这许多年来,大家守着半座皇宫,指着民国政府给的优待条件,过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日子,心里都闷,眉头天天打结。眼下能看着小辈们办喜事,又是亲上加亲,打心眼里就高兴起来,把闷气都给冲散了。”

当时,她嘴里没说什么,但心里暗暗发酸、叹息;大家的日子是过得闷,但是,这闷气冲得散吗?因为改朝换代而致的悲凉,哪里会因一桩小辈的婚事而改变呢?话只是说说罢了,而她既然听到了,便宁愿可以。

“但愿能够吧——帮着冲散太妃心里的闷气,驱除心里的乌云。”

虽然她为孙子决定婚事的原因并非如此——真实的情况要比这渺小得多。

虚岁十八,该给他娶亲了;他的学业、事业都已经因为朝代更替而耽误了,婚事可不能再耽误了!

想着,陆老太太不自觉地发出了几声轻咳;只是,没咳出什么东西来,心里反而觉得哽得难受,而且,原本潜藏在心底最幽深细微处的东西,被这一阵震动摇撼弄得像翻箱倒柜似的颠了出来,令她又加上三分恐惧。

那是一个“怕”字——她一生中从来没有说出口来过的一个字。

她生在极显赫的豪门世家,父亲是世袭的亲王,母亲来自蒙古科尔沁,也是亲王之女。她是长女,是父母最珍爱的掌上明珠,也给了她最完善的教育,因此,她长到十五岁的时候,除了美貌之外,还以才干著称;十六岁,一向疼爱她的慈安皇太后特别加了她“和硕格格”的封号,指婚给自己的侄儿。这一年是光绪元年,她于归陆氏,人生走进新的里程,而一切圆满、美好。

陆氏虽系皇亲国戚,但几代人任官,都以谨慎、清廉著称,而没有出过位高权重的大臣,在朝中没有实质的政治影响力,但陆家最令人称颂的是积累了几代的藏书,量多质精,为私家藏书的翘楚。这浓厚的文化涵养,令她自定亲时就产生了敬仰,而且夫婿少年英俊,聪明好学,个性温和正直,虽然因为年轻,尚未成就功名,但前途无可限量,与她匹配,确实是天造地设。这桩婚事是人人称羡的美满姻缘,而婚礼的隆重仅次于帝王,更是轰动京师、人人称羡的美事,当然,这也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事。

婚后三年,美上加美——她做了母亲。生的是男孩,取名“正波”;两年后又生了女儿国媛。人生原本是“有儿万事足”,而有儿又有女,那是万万事足——她屡屡为上天的厚待焚香谢天。

不料,上天不久就收回了给她的厚遇——美满无缺的岁月只过了短短几年,儿女尚在稚龄,风华正茂的夫婿却得了急病,群医束手,没拖多少日子就辞世,年方二十三岁的她成为孀妇。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遭受重大的打击,让她体会到,造化弄人,命运是如此残酷;而悲伤和哀痛也同时欲置她于死地,全力摧残她的健康。但,面对一双稚龄的儿女,她激出了自己个性中刚强坚毅的一面,也发挥了卓越的才干治家。

当时,慈安皇太后已逝,家族的一切都大不如前,维持家族的声望、门风和品格,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克服万难支撑了下来,同时竭尽全力地抚育儿女。

这方面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她的一儿一女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而且受到了完善、良好的教育,成为众口交赞的好孩子。儿子的表现尤其令她欣慰,他继承了亡父聪明好学、温和正直的特性,人品和学识都属上等,成年后步入仕途,虽然没能立下彪炳青史的功业,但是得到了清廉、正直的美名;女儿则各方面都像她,早早就有人上门提亲。在她的努力下,家里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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