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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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如瀑布般澎湃而下,天地间像悬挂了千千万万幅珠帘,壮丽得令人心悸、目眩。

一九二一年初春,北京城里大雪纷飞,放眼尽是茫茫苍苍,景物都显得迷离朦胧,不辨虚实,难分黑白,而天寒地冻,仿佛要将人心凝结成冰。万物都屈服于这酷冷之下,无不带着三分瑟缩,唯独陆府大门前的一对石狮子依旧傲然挺立,不惧风雪,忠心耿耿地守护宅院。

这座宅院是前清遗留下来的八旗贵族、名门显宦的高第,规模极大,气势不凡,讲究的程度仅次于皇宫、王府;而又因为以“藏书”闻名于世,文化的涵蕴特别深,整座府第在无形中流露出一股书卷气来,成为与众不同的特色。只是,时逢大雪,天色晦暗,四空昏黑,使它原有的光芒全被掩去,显得有气无力,却把无奈和苍凉的意味烘托得更浓更重。

红漆的大门是紧闭的,门上布列的铜钉和当中镶着的一对狮首铜环,全都深具特色,只是,原本象征着身份,而今已无意义。用做出入的是旁边的一扇侧门,守门的门房在门后小间里,闲极无聊,随口哼着《桃花扇》中的下场诗:

歌声歇处已斜阳,剩有残花隔院香。

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

他的嗓音沙哑,随口哼哼,便能传达出《桃花扇》所蕴含的“故国不堪回首”的寄寓,也流露了陆府处在民国世界里的尴尬;但他不自觉,不停地反复轻哼,直到他一眼瞥见有人绕过影壁,踏雪而来。

影壁上的石刻出自名匠之手,图像取材自金朝武元直的画作《赤壁图》,选取的是“断岸千尺,江流有声”的局部,画中是嶙峋巨壁破空般矗立,顶天立地,与江流一起抗怀千古,而苏东坡在石壁下偕友人泛舟,“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画与石刻都诠释了苏东坡的胸襟,展现了磅礴的气势;作为影壁,又代表了陆府主人公胸中的奇磊之气。

只是,建屋、立影壁时的陆府主人公早已谢世——走过影壁的是这一代的少主陆天恩,年方十八岁的他,长身玉立,仪表出众,容貌俊美得有如粉妆玉琢,而胸中没有奇磊之气,整个人和《赤壁赋》的气质相去甚远。

他所流露的是三分斯文、儒雅的先天气质,三分未涉世事、未经磨难的天真浪漫,三分带着虚无、彷徨和苦闷的少年心性。因而眸光虽然清亮,却显得飘忽迷离,双瞳既如水中倒影似的虚幻,又像一艘在人生的大海中迷航的小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方向。

无所适从,唯有胡乱信步行走;而快步迎到他面前的门房却哈着腰,提出准确的请示:

“少爷,您出去呀?上哪?能赶在老太太之前回府吧。”

“没准——”陆天恩微带不耐烦地随口一应,心里却在这瞬间升起了新的念头,于是换个态度,认真地交代他:

“要是老太太先回来了,问起我,你就替我好好地敷衍敷衍。嗯,就说我看朋友去了!”

门房愣了一下,随即表示拒绝这项任务:

“老太太跟前,我哪说得上话呀?您尽早回府,赶在老太太前头,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老太太进宫请安,至少耗两个小时……”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不用说了——陆天恩早就走出门去,坐上人力车了。他无可奈何,不自觉地摇头叹息。

但是,坐上人力车的陆天恩却顿觉神清气爽——待在家里,总觉得很闷,闷得心慌,走出家门才能改善——天上飘雪,地上积雪,车行的速度很慢,但是无妨,他并没有事要办,甚至,并没有固定目标,外出只为随兴游玩,消闲解闷而已,无须赶路。

北京城里好玩的地方多得不得了,旗下的旧时王谢、公子哥儿们常去消闲解闷的地方,他无一处不熟,从各式古玩字画店、书铺、饭馆到遛鸟、斗蛐蛐、喝茶、听戏、看杂耍的所在,都是他日常的流连之处。任何一个地方,随便一坐就能悠游自在地消磨掉大半天;兼之朋友多,随便到哪一处都能遇上一伙熟人,坐在一起随口闲聊,更是其乐融融——他便常常乐不思蜀。

车在城南停下,雪已经小了,他深吸一口气,感觉更好;下了车,脑海里闪过的念头是想走几步路,到游艺园里去看什样杂耍,不料走没两步就让一个长得眉清目秀、身量瘦长、穿着讲究的少年从身后叫住:“小叔,闲逛来啦!”

回头一看,陆天恩也高兴地招呼了起来:“哟!你也来了!”

这人是远亲,名叫荣安,年纪比他大三岁,辈分却比他低一辈,因此称他为“叔”;但,两人名为叔侄,实为玩伴,三天两天就凑在一起玩,几年下来,感情远胜一般亲戚。

荣安告诉他:

“我才听到消息,茶园子新来了个唱‘京韵大鼓’的姑娘,名叫水飘萍,人才曲艺都是上上等;我特地来给她捧个场!”

说着且向他征询:

“小叔要是没别的事,一块儿去鉴赏鉴赏吧!”

陆天恩笑道:

“你才是曲艺鼓书的专家,我鉴赏个什么呢?听着玩吧——跟你去就是了!”

荣安是个典型的遗少,什么正经事都不会做,整天无所事事,但是精于曲艺,不但吹拉弹唱无所不能,还善于品鉴——角儿们一经他品题,也能提高身价。因此,每有新角儿登场,都要请他来捧场,品题一番;久了,这原本消闲的事,竟成了他的“职业”,每天忙个不亦乐乎。

陆天恩的兴趣则是多方面的,没有集中在曲艺上,不如荣安专精,但,茶园也是他一向爱去、爱流连的地方,更何况有伴。他随即迈开脚步跟着荣安走。

茶园和他的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专供庶民消闲的茶园不带半点富贵气,屋顶是黑瓦,梁柱没有藻饰,帘子是青布做成,桌椅是寻常木料,杯壶俱非名窑名瓷;伙计随口亲切、热络地招呼客人,毫无繁文缛节;客人也不必虚伪、做作、摆谱,甚至,人一多便显得乱哄哄,吵嚷嚷,充满了活泼旺盛的生命力——在这里,他觉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身心舒畅。

两人毫无拘束地就着一张方桌坐下,满园穿梭如花蝴蝶般的伙计送来了热手巾、清茶、瓜子,一面高声喊:“陆少爷、荣二爷,熟客哪——”

尽管高声,却不怎么听得清楚,四周实在太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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