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唐招提寺的西域气息(4)

 

对于此事,鉴真和上作何感想呢?这句“更无”,是出于深深叹服,还是出于无奈?关于这个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我们只有试着用推理来解答。

也许鉴真和上心里想的是

——以日本的国力,何当如此奢华……

唐招提寺初期的简素可以作为上述推理的一个根据。

东大寺是国立寺院,而唐招提寺是私立的,两者在财政基础上一定有着巨大差距。

比起金堂,讲堂才是必不可少的,而讲堂的建材来自大内拆除朝集殿时处理的旧木材。这件事成为唐招提寺“贫穷说”的重要根据之一。

“贫穷说”的另一个根据,源于国宝“鉴真和上像”的单薄。如前所述,这座塑像采用的是脱活干漆的制法。先塑一个大致形状的泥坯,表层覆以麻布,用漆反复多次涂抹,漆干透之后,再把内部的泥坯取出而成。据说当时漆料十分贵重。漆像当然以涂抹层数多而厚为佳,然而用于粘接的漆是高价商品,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只得减少漆的用量。因此,塑成的漆像自然比较单薄。从表面上或许看不出,听说这尊鉴真和上像因为用漆量少,实际重量比预想的要轻许多。于是有人想象,这私立的贫穷寺院,一定连足够数量的漆都无法保证。

塑造这尊漆像时,还有一个特殊条件的制约也应考虑在内。鉴真和上当时已近垂危,弟子们并没有充足的时间来描摹师父的形象。

利用古旧木材建造讲堂,与其说是为了节约预算,不如说体现了鉴真一切从简的无言训诫更为妥当。

天平宝字二年(758),鉴真辞去僧职,远离了宗教行政事务。不知是否与权力斗争有关,一年之前,皇太子道祖王被废,取而代之的是大炊王。拥立大炊王为皇太子的是藤原仲麻吕。仲麻吕是这场政治斗争的胜者,同时他也是鉴真的强力后援者。所以鉴真的地位应当更为巩固,而不会有所动摇。

保守的佛教界对外来者鉴真和上虽然有着根深蒂固的抵制情绪,但鉴真此次辞去僧职,不应被视为政治上的失势。应当考虑到的是他双眼失明,年届七十一岁。这样的话,以下诏书的内容就很容易理解了。

其大僧都鉴真和上,戒行高洁,白头不变。远涉沧波归我圣朝,号曰大和上,恭敬供养。政事燥烦,不敢劳老,宜停僧纲之任,集诸寺僧尼,欲学戒律者,皆属令习。

朝廷在解除鉴真的大僧都这个行政职务的同时,授予他“大和上”的称号,并号召诸寺僧尼向他学习戒律。

除藤原仲麻吕之外,鉴真还有众多强力的后援者。如果鉴真提出要建立戒律专修的寺院,绝不会缺乏慷慨相助的人。

唐招提寺在当时之所以是一座贫穷的寺院,我认为多半出于鉴真和上的意志。会不会正因为耳闻了东大寺的奢华,鉴真才把唐招提寺的戒律道场建得简朴质素以作对照呢?

鉴真把唐招提寺的后事托付给义静、法载、如宝三人。义静与法载是鉴真的直系弟子,这时已不年轻。所以后事应当更多地落在年轻的西域僧如宝的肩上。

不是不理解师父以简素为宗旨的想法,但既然受托后事,也不能不把寺院的兴盛当作自己的义务。

正因为有“大和上”称号的存在,寺院才能保持简素而无不妥。鉴真和上离世之后,简素的寺院看起来难免显得破落不堪。如宝为把唐招提寺建成一座气派的寺院付出了不懈的努力。

唐招提寺的金堂、钟楼以及经楼都是在如宝时代建立的。

据古籍《鉴真和上三异事》记载,鉴真和上临终前,抚着如宝的头对他说,二十年后此寺必当时来运转。

赴日十年,临终之时,鉴真七十六岁,如宝三十过半,大弟子法进年纪也过了六十五岁。鉴真把唐招提寺的将来托付给新一代的如宝也算顺理成章的措置。

为把唐招提寺这座私立的律学之寺改为国立寺院,如宝倾注了全力。这样的“升格运动”,到底是否符合鉴真和上的遗志呢?我感觉尚有疑义。

虽然如此,如宝别无选择。

如宝少时赴日,在日本由鉴真和上亲自授戒,僧籍置于药师寺。据文献记载,如宝所在的不是唐招提寺近旁的奈良药师寺,而是下野国的药师寺。

在当时,东大寺、筑紫观世音寺和下野药师寺被誉为“天下三戒坛”,是戒法的三大据点。鉴真把这个年轻弟子派遣到偏远的东部去修行,想必是出于对他的期望。如宝一定没有辜负师父的期待,在远地建立了显著的功绩。据说鉴真感到死期将近之时,才把如宝从东部召回奈良。

如宝的故乡西域粟特,自古以商人辈出而闻名于世。

——婴儿出生,必喂之以石蜜,置胶于掌中。以祈愿孩子长大后能说会道,并把利益紧握手中。

关于粟特人,中国的史书里记载着这样一条奇俗。

他们擅长买卖,追求利润。男子年满二十岁,即被送往国外。有道是

——利之所在,无所不至。

说不定,如宝虽未必是定居中国的粟特人第二代或第三代,却并未失去故乡的本色。与生俱来的生意头脑以管理才能的形式得到发挥,使他在宗教界崭露头角。

——局量宏远。

这是《日本后纪》对如宝的描述。也就是说,如宝在人际关系上也是个富有魅力的人。无从查考如宝传授佛法的能力如何,不过,从他的业绩可以推测,他肯定是个具有管理才能和政治手腕的人物。

待到宝龟七年(776)鉴真的第十三回忌辰时,朝廷将播磨国的五十户人家划为唐招提寺的施主。翌年,又将备前国的十三町步土地划归唐招提寺领有。这是太政官府下达的正式指令。自此,唐招提寺的国立化得以实现,如宝终于如愿以偿。若当初只是拱手而待,当然不会有如此结局,这是如宝百般奔走活动得来的成果。

唐招提寺建金堂正是在这个时期。如宝的奔走也为寺院奠定了经济方面的基础,唐招提寺终于可以建造一座像样的正殿了。

此时如宝已年近五十。

虽然无法断定如宝是否出生于西域,或是一个出生于中土的胡人,但在唐招提寺壮丽的金堂建成时,他在日本的生活年数已几乎等于他赴日前的岁数。如果把刚出生时到五岁左右这段不曾记事的时期除去的话,他在日本生活的时间则更长久。

如宝已不是胡人,也不是唐人,而是一个日本人。如宝后来位至少僧都。然而即便成为日本人,在他的作品唐招提寺之中,我们仍能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西域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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