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大宛列传》里有这样的记载: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大宛指中亚的费尔干纳地区,现属于乌兹别克斯坦。大宛名马汗流如血,故名“汗血马”。如《史记》记载,汗血马的祖先是天马之子,因此别名又叫“天马子”。那么,被看做是汗血马远祖的天马是什么呢?现代人听到“天马”这个词,大概会立刻联想到希腊神话中的珀伽索斯。
英雄珀尔修斯杀死妖怪,从妖怪的伤口里跳出珀伽索斯和克律萨俄耳。珀伽索斯本是雷电之神,后来成了英雄柏勒洛丰的坐骑。
天马珀伽索斯在皮莱内饮泉水的时候,被柏勒洛丰驯服,被迫与他同去制服妖怪。一同升天的时候,珀伽索斯却故意使柏勒洛丰从自己的背上摔下来。
关于马长翅膀的想象并非毫无根据。形容马跑得快时,我们常说“犹如插上翅膀”、“疾驰如飞”,应该说这是很自然的联想。
1974年,我访问了中国西安市近郊的乾县。西安是唐朝国都长安的所在地,乾县有合葬着唐高宗(628—683)及皇后武则天(624—705)的乾陵。
乾陵的四周是皇族及功臣的陪冢。其中永泰公主及章怀太子陵墓内出土了极为精湛的壁画,在日本也曾有过介绍。
乾陵是大唐黄金时代最高权力者的陵墓,规模极其宏大。以天然山丘为陵,据说迄今为止不曾有过被盗的迹象。发掘乾陵的那一天到来之时,不知会有多么惊人的文物出土。我们将拭目以待。
在陵墓的司马道上陈列石人石兽是中国独有的习俗。乾陵的司马道也排列着石人石兽。北京近郊有明十三陵,最古的陵墓距今不过五百余年而已。其中游客光顾最多、被称为“地下宫殿”的定陵则是三百多年前的陵墓。与之相比,唐朝的乾陵自建成起,已经过了约一千三百年。在排列成行、历经岁月磨洗的石人石兽之中,我发现了一座真正的珀伽索斯像。
“据说这是位于世界最东端的有翅膀的天马像。”
当地的文物工作者这样介绍。
毫无疑问,希腊神话中的珀伽索斯是西方世界的产物。但是带翅膀的天马并未一直停留在西方,而是一路往东流传,在7世纪的唐朝,长安已经建造了它的石像。而长安以东的西方,不再有类似珀伽索斯的形象。
乾陵的天马像说明,被称为“丝绸之路”的这条东西方文明交流的通道,其东端的终点正是长安。
到底是谁建造了天马像?
唐朝的长安是一座国际化都市,胡人众多。所谓胡人,主要指波斯人。古诗里也可见到描述长安酒家的胡姬恼煞客人的诗句。想必不只是酒家的陪酒女子有胡人,石匠之中应该也有胡人,也许正是他们雕琢了天马像。热爱古代文化的人,站在石雕前凝望它,一定会问:
“这是否就是汗血马的祖先呢?”
在立着天马像的乾陵司马道两侧,耸立着高大的石碑,面朝陵墓,左侧的石碑上刻着武则天为自己歌功颂德的碑文,右侧是一座无字碑,建立时未曾刻字,是特意为后人留下的空白。武则天似乎深信后人将会毫不吝惜地歌颂自己,或许她以为后人会在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上赞誉的碑文吧。能够立这样一座无字碑,武则天的自信可谓不同凡响。
往日的无字碑如今已被密集的碑文所覆盖。碑文不只是汉字,还夹杂着女真文甚至西夏文。不过,与武则天的期待相反的是,碑文里称赞的文字远远不及相反的意见那么多。
据说那块从一开始就刻着碑文的石碑长久以来一直伏倒在地,直到解放后才被重新立起。上天加以痛击的是自赞的一方。
希腊神话中的珀伽索斯是有翅膀的,而中国人想象当中的天马则没有。关于汗血马及它的祖先天马,有着各种各样的注释与解说,却都未曾提及翅膀的问题。所以,是否可以认为,乾陵的天马像并非汉人而是胡人石匠的作品呢?
根据《史记集解》的记述,大宛国有高山,山上有马,人们无法将其捕捉到手。无奈之下放养五色母马于山下,与其交配后生下的马驹即汗血马。故而汗血马又叫“天马子”。
“驹”指两岁马。另一说则认为,六尺以上为马,六尺以下为驹。无论哪一说,驹均指年幼的马。
《史记集解》是5世纪的文人裴骃的著作,从中可以了解到当时对汗血马的由来所作的解释。裴骃的父亲裴松之著有《三国志注》。裴松之是山西省闻喜人,曾任职于南朝刘宋朝廷,其子裴骃应生长于江南。中国有“南船北马”之说,裴骃对于马大概不是那么了解。即便如此,裴骃却得到“骃”(浅黑带白的杂毛马)这样一个与马有缘的名字。有趣的是,他名“骃”,字“龙驹”。
说到龙驹,7世纪唐初的时候,三藏法师玄奘所著《大唐西域记》里记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屈支国(也写作龟兹,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库车)东部有龙池,池中诸龙易形与母马交合,遂生龙驹。但是,那龙驹暴烈不羁,无人能够驾驭。直到龙驹的第二代,人们才得以将它驯服。
介绍了这个故事之后,玄奘在书中又写道:“所以此国多出善马。”这与《史记》以及《史记集解》中关于大宛为何产良马的记述极为相似。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一个是天马,一个是龙而已。
也许大宛的汗血马并非天马之子,而是天马的第二代或第三代的子孙。
玄奘身为僧侣,对马或许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他从屈支国翻越拔达岭,沿大清池(伊塞克湖)畔前往费尔干纳地区。他对当地的描述是:“宜羊马。”
东汉时期,在长安以东的洛阳有一座被称为天马的铜像。张衡(78—139)的《二京赋》中有一句“天马半汉”。“半汉”形容马之骁勇,理所当然地跟“天马”联系在一起。
据注解,天马即“铜马也”,东汉明帝(58—75年在位)自长安迁往洛阳时,将铜马置于上平门的平乐观内,至于那铜马是否有翅膀却不得其详。若是形状奇特的马,想必美文家张衡不会不在文中提及。
《二京赋》的内容为长安与洛阳之比较。作者的观点是,较之西汉奢华无度的国都长安,东汉国都洛阳的简约含蓄更值得称道。在“天马半汉”之后,还有这样的句子:
奢未及侈,俭而不陋。
意思是说,奢华但未无度,俭约却不简陋。可以想见,洛阳的天马像应当不会带着诸如翅膀之类的累赘之物。
洛阳的天马像原本设于长安。也许是因为恰好迎合了洛阳人士的趣味,才被迁移到洛阳。天马像被形容为“半汉”——身姿骁勇,但绝非奇形怪状。
西汉国都长安的未央宫有金马门。文学之士进出于此,是等待天子诏召的地方,也可理解为文学顾问的办公室。因天马像置于门旁,故名金马门。《二京赋》中的天马,应当就是曾被置于金马门一旁的天马。
汉武帝的宠臣东方朔(前154—前93)以富于机智、常有格言警句而闻名于世。据《史记》记载,东方朔某日醉酒而歌:
避世金马门。
当时说到避世,多指入深山结草庐之类。然而遁世之地不必只限于深山,宫殿之中也可以作为避世的场所。
选择最荣华的地点作为遁世之地,这样的想法可谓出人意表。东方朔以文才侍奉于汉武帝,他供职的地方正是金马门,那里是文人聚集的地方。金马门旁边的铜马如果有翅膀,应当会有人在诗文中提及这件事。既然没有,大致可以断定铜马不是珀伽索斯。《史记》里也不曾提及天马的大小,应不至于像奈良大佛那么巨大。而且过于巨大的铜马想必也不符合洛阳人的喜好,估计是一座与真马等身大的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