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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到学校,我的好朋友丹绪就跟我坦诚说她有自杀的念头。

我说:“怎么又来了?这次又是为啥(nanzinde)啊?”

她回答:“你听了我的理由之后一定会了解(ganzu-ku)的。”

丹绪的本名叫做丹泽志绪美,我们在念南区的中学时就认识了。

“丹绪”这个绰号好像是在她小学的时候被取的。因为她很讨厌这个绰号,所以在她面前我都叫她“小绪”比较多。附带说明,我们会夹杂着方言对话,是因为我们都是“方言俱乐部”的成员。“nanzinde”在秋田县某个地方方言中是“为什么”的意思,而“ganzuku”是佐渡的方言,有“认同”的意思。

在念中学的时候,我常在网络上向各地的小朋友学很多方言。同样都是在日本,说着与我们不同的话,讲的和标准东京语不同语言的人大有人在。这样的现象非常吸引我,所以我们几个好朋友之间都会用方言来讲自己喜欢的话。尤其是我们感情比较好的丹绪、田宝、丽丝琦四人组,把共通的用语当作暗号来记,这样在别人面前就可以讲一些悄悄话,于是我们就半开玩笑地将自己取名为“方言俱乐部”。

当然,太细节的用法或语感我们是不太区别出来,不过也因为这样,就会变成四不像的语言,而那也是我们所期望的。因为在我们心中,都曾想过:不想当一个属于某个特定地方的人。

不过,中学毕业之后,田宝去念了北区的升学学校,而丽丝琦则是因为前些日子父亲经营的工厂倒闭,所以放弃了升学之路。我们感情那么好,可惜没想到才过半年多,彼此就失去了联络。或许田宝现在正为了想和父亲一样当个牙科医生,或像哥哥一样当个公务员而努力地念书吧!另外还听到有人说丽丝琦在家庭式餐厅工作过一阵子,现在好像辞掉了,而且还跟一群不良分子混在一起。

只有我和丹绪还是念同一个高中,而且还继续在玩俱乐部。不过像之前那样不想属于任何地方的意念已经自然地消失了,感觉就像是靠着惰性而持续着。

丹绪会想自杀,是因为失恋。

没想到这时代还有人因为这个原因自杀。不过,管它是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

有时候我会这么想,在我们身上,不管做什么事,已经找不到什么明确的动机或理由了。

只要是年轻人自杀或杀人,电视媒体或报章杂志都会为了寻找原因而引起一阵骚动。不过,我都会怀疑,难道他们都是因为有着能让任何人都认同的理由而去做那些行为的吗?

比方说,朋友用电子邮件写信给我而忘了回信的时候,明明知道是很无聊的事,但却又会因此感到烦恼,还会想说干脆死了算了,有时候还会想朋友是不是翘辫子了(虽然这样或许对朋友不好)。这种愚蠢的幻想,说不定偶然时机到了,自己反却举棋不定而不去执行。

像丹绪,我也知道她不是认真地说想要自杀的。讲是这样讲,但我又会觉得如果我很敷衍地听她说的话,搞不好她真的会说:“那好吧!”就真的去自杀了。

所以,我所能够理解的是,当对方说出像“想去死”、“想杀人”、“想离家出走”、“想去援交”这些边缘话时,他们觉得自己所能应对的方法就是,希望别人给他们一些关心的话。

比方说问候她“你怎么了啊”这种不含说服语气的话。所以,我也那样地和她说话。

结果丹绪竟然夸张地张大眼睛说:“你会听我说吗?”然后就开始说了起来。原来是因为隔她两个班的男朋友说要和她上床,结果她说我们连接吻都还没有,所以拒绝了他;然后他男朋友又说那换成接吻好了,但她又觉得好像被耍,所以也拒绝他。没想到对方怀疑她是不是不爱他而突然发火,丢下一句“算了,那分手吧!”掉头就走。

“像他这种行为,根本就像是跟妈妈要奶喝一样、死囝仔(kobbecyo)的恶行嘛!千万不要让他得逞呀!”

“kobbecyo”是“死小孩”的意思,是通过网络跟一个住在奈良的人学到的。

丹绪坚定地说:“我才不会让他得逞呢!”而且对于选择这样会玩弄别人感情的男人,她感到有点绝望。

“我总觉得自己这样无望(takonage)地活着是很不知羞(zanzyo)的。”

“takonage”在岛根县方言中是“绝望”的意思,而“zanzyo”在岩手县方言中是“羞耻心”的意思,她想表达的好像就是觉得自己毫无希望活下去的话是很丢脸的。

“即使说了那么多,我想小绪应该是很受伤的吧!而且是很刺痛的。”

我突然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于是邀请她一起去她失恋的伤心地。

一开始丹绪还蛮排斥的,不过禁不起我一再邀约,她终于妥协。下课之后就骑着平常上学用的脚踏车狂飙,来到这个在西区沿岸种满漂亮樱花树的“樱花公园”。

现在这个时候,樱花飘下,嫩芽齐生,西方夕阳光中闪烁着明亮的黄绿色。

一眼望过去,像是将精密机械制造工厂包围住的大公园。我问她是在哪里分手的,丹绪就在公园的入口处停下脚步,指着前方聚集着游乐设施的地方。

“他是坐在秋千(doganbo)上跟我说的。”

在栀木县方言中,“doganbo”是“秋千”的意思。

“丹绪的伤心地,现在也一定是淌着血的吧!”

我从包包中拿出本来要包扎手腕伤口的新绷带。然后让丹绪一个人在公园的入口,自己继续往公园一角的游乐区前进。

那个时候小朋友们差不多都跟妈妈回家了,所以附近几乎没有什么人。在秋千的后面有棵很大的银杏树,树根的地方有座不起眼的小石碑,上面写着出生于这座城市的童话作家名字。这位作家把秋千拟人化所写成的《秋千小子》的故事还算有名,我也记得小学的时候听过。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他写的故事。

从前,公园的秋千小子是个人气王,每天都让很多的小孩们坐着,感觉很幸福。然而,这个国家突然进入了备战状态,孩子们都被疏散到远方去了,要不然就是关在家里,没人会再去找秋千小子玩了。孩子们最爱玩的秋千小子,就这样吹着风,寂寞地摇晃着。

有一天,秋千小子被人类拆掉,双手上的锁链也被带走了。

那是因为战争愈演愈烈,物资已供不应求。秋千小子的两只手被熔解,被拿来制造炸弹。炸弹用飞机装运,击往敌人身上。所击中的地方,刚好是在外国的一个公园里,当时小朋友正在玩着荡秋千。

“轰”的一声响,于是外国的秋千用它们的双手紧紧抱住那些不敢轻举妄动的小朋友们,伤心地啜泣起来,并死命地大叫:“用我们的锁链制造炸弹,把要害死这些孩子的那群混蛋轰下来!”

它们的声音被听见了,炸弹回到了这个国家。一颗接一颗地“轰!轰!”

就这样,在这面目全非的公园里,据说除了风声以外,偶尔还能听到照理说已无法动弹的秋千小子啜泣且摇晃的声音。

虽然很久没有回想以前的事,不过大致是这样的故事。

我慢慢地走到秋千前,用手抓住丹绪之前和她男朋友一起坐的那个秋千锁链的中间部位。回想“秋千小子”的故事,用手抚摸了一下锁链。然后拿出绷带,开始帮锁链包扎起来。大概包了将近三十厘米长之后,用美工刀切断,绷带的两端被撕裂成两条,在上边的锁链孔和下边的锁链孔各打了一个蝴蝶结。

两边的锁链孔都缠上绷带之后,我还退后了两三步确认一下。“秋千小子”受了伤的双手,被包扎之后,看起来又像回到了在快乐地等待着能和小朋友玩乐的日子。

我走回丹绪站的地方,让她看着秋千。

“你看,你受伤的地方已经包上绷带了哦!你不觉得已经止住血了吗?”

丹绪走进了令她恐惧的公园内,对秋千望了一眼。像是在看着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眨了好几次眼,慢慢地走近秋千。

她把手伸向包在锁链上的白色绷带,用手指触碰了一下,轻柔地抚摸着,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小笑,这个很好,总觉得松了一口气。伤口被包扎了之后,感觉像放下一块大石头了(sukkarui)。”

“sukkarui”在长崎的壹岐方言中,是表示“如释重负”的意思。

我很直觉地想着:外头的景色和心中的情境,似乎已联系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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