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莲花·姐妹(2)

 

阉人不敢接近男人女人,独个子又受不了凄苦的蚕蚀,于是挤在一起,挤在一起必会刺痛,叔本华比喻群猬相聚——受伤的阉人走开去哭了,眼泪没有阉掉,流满一脸,形影相吊,不复是职业的号丧之哭了。

我漫游在印度,习惯于咖喱味,不习惯于阉人之哭,虽然一直认为所有的悲哀都是细腻的感情,虽然完全认同孟德斯鸠的金言,“好像人在悲哀之中才是人”,虽然王尔德比我先道出“耶稣是第一个懂得悲哀之美的大诗圣”,无奈新月如钩的午夜,印度石窟间幽幽的阉人之哭,与其说令我忧,不如说令我思,这哀伤太大了,因为这哀伤来自愚昧,这愚昧太大了,因为这愚昧来自无知,这无知太大了,因为这是印度世世代代沉积下来的全面的昏庸,印度败于传统观念,糟于等级制度——要同情一个阉人之哭,就非得解开这三重“太大”,我有多少心力,我同情不起,付不出这么多。

极其恶劣的玩笑:正是这里,诞生佛陀。

玩笑的恶劣意识不难领悟,请看,何只是印度,其他国域也一样,那里产生了智慧仁慈的异人,那里的子民便逞愚肆虐,糟糕透顶。先知哟,救主哟,是你独占了智慧与仁慈,别人就分不到一粒一屑了,你还辛苦劝说,殷勤布道。你不明白么,唯有足具智慧的人才听得懂你在说些什么,也唯有本来仁慈的人才履行你的训诫。所以,先知哟,救主哟,哪里去找这样智慧这样仁慈的人,如果有,就是不听你不近你,也是够了的,这岂不是即等于你么?岂不是说你不来,他来,都是一样的么?岂不是说,他的命运遭遇,会与你相同?

阉人在月光下幽幽地哭,我已回到旅舍的阳台上,喝着冰水;人类确是将娑婆世界摆布得有条有款,每种荒谬都立下无数然然非非可可否否的细则,受其一,便得受其二,认同三,随之认同四,服了五,势必服了六。既中环节,从兹容顺不容逆,智愚贤不肖全体上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来指的是善的规律,却从古到今说明着恶的规律。一恶一网,疏而不漏,众网叠扣,疏处变密了。

当代印度阉人五万,代代相加该有多少,贱民阉人中定有俊才英物,可是那疏而不漏的人为的一网又一网,网死了优种良苗,网眼渐小渐暗,结而不漏,行将无眼,不必再论疏疏密密。

人的天性的受制,那设制者包藏的祸心之大,之叵测,是远越其个人所需的权势利欲。荒谬之可怕,在于其没有自限性。有自限性的荒谬是可以容忍的,因为这也颇有可观。

列夫·托尔斯泰从心底里喜欢一切小小的“不含恶意的愚蠢”,甚至想以“不含恶意的愚蠢”去解救“饱含恶意的愚蠢”,那是他所见有限,后来的“饱含恶意的愚蠢”就完全吞噬了“不含恶意的愚蠢”。我们是从托尔斯泰料想不到的迷梦中醒来的人。一醒,就睡不着了,走来走去……我在印度走来走去,眼见伟大的历历古迹,耳闻每支歌曲的底层都有泛滥的一汪哀怨,与彼贵胄谈,与彼贱民谈,与彼阉人谈,次次失望,我离开了。

临行,一个阉人病死,我旁观葬礼,他们叫做“立葬”,先将白布缠尸,绑定在木板上,夜半人静,阉氏“姐妹们”穿了白袍,阉主带领,将死者直着送至墓地,直直地放下坑去。当时我不好意思动问,归途中悄悄质之于一个年老的阉姐,他说:“直着,灵魂能升天。”

我还不满足,招呼一个年轻的阉妹到菩提树荫里:“你说呢,为什么直着埋葬?”

他眨了眨黑洞般的大眼睛:“我,我们,死,不屈服!”

印度炎热。留点清凉的东西在他心里吧,如果我再说一句“不屈服,就别来做阉人”,那就连这一点自傲自慰也会没有了的。

翌日,我离开印度。

但我们开始嘲谑别人时总是先忘掉了自己。卖哭卖笑卖唱卖舞,不一定用眼用嘴用嗓子用身段。任何东西都可以卖,因为任何东西都有买主。谁能不卖,谁能不买。商品社会长长地过来,还要长长地过去。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