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默生家的恶客(2)

 

常识上的颓废消沉,无不有缘有故,且是极为实在的缘故所致:事业上的失败,情感上的挫落,信仰上的疑惑,身体的疾病或衰朽,人际关系的受委屈遭排斥……当实在的缘故能解决,有望解决,颓废消沉便成为过去。甚至像那个被黜多年、龙钟蹒跚的教皇,忽闻克日复位的喜报传来,一跃而起,弃杖健步如飞。

沮丧则不然,沮丧无方而来,无理可喻,极难溯及其根源——我不能思考推理,只能胡乱猜测:悉达多在重新就食之前可能沮丧过。耶稣独自彷徨旷野的四十昼夜中可能沮丧过。最后的客西马尼园中,情况紧迫,有一瞬间一瞬间的沮丧,那是忧愁得要死,忧愁得叫出声来的一夜,沮丧急转为惶恐,他不能坍倒,只能站起,连沮丧也来不及了。

那么,以利亚闷闷不乐坐在罗腾树下凝视指甲发呆,大卫是不是忧悒,忧悒到一片黑,摩西也竟陷于自怜,自怜是自爱,弗洛伊德和弗罗姆认为爱和自爱是互不相容的,一方多了些,另一方就少了些——万世共仰的摩西会是这样的人?作成三千句金科玉条,一千零五首绝妙诗歌的所罗门,临了却说:“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日光、月光、灯光,任何光下都无新事。

古先知们大抵如此,中世和现代的先知就反而不明其性相了。中世和现代的先知更强项?刚愎自用?抑是较为麻木?(有麻木的先知的吗?)是否变得善于掩饰,像哥德那样,伟大到适可而止?大家都想知道拿破仑究竟对哥德说了什么悄悄话,哥德始终不肯透露。而拿破仑从埃及法老墓中出来时,神色大变,问他,他也一言不发。这类黠智,令人怅惘,近代的文明偏是由此类黠智交错构成的。

“沮丧”并非无方而来无理可喻,它是位于无数度“知人之明”之后的一度“自知之明”。

这样的“自知之明”已是一把剑,在“知人之明”之上反复磨出锋刃的剑。连剑柄也磨出了锋刃。这通体锐利的东西难于执着,却分明在你手中。

有着独特的性格、独特的思想、独特的行为的人,一旦“沮丧”,就意味着他看清了这性格这思想这行为究竟处于哪一个交错点上,即是:他毫不假借地直接与历史和世界的经纬度相对,进而他不能不置身于宇宙的整个时间空间的观念里……他失重、他失值,不论他是伪金币真金币,际此一概无用。他失去了那所谓真善美的凭借,他便形销骨立——此缘此故非比宗教哲学之寻常;未知生焉知死,未知死焉知生,两句话都没有说明什么。艺术又是宿命地表现不了人生,因此也慰勉不了人生,所以从来不见有先知们的“沮丧”的记录。

人生的真实是艺术所接受不了的,因此我们到了某种时刻,也接受不了艺术。艺术是浮面的,是枉然的兴奋,徒劳的激动。

所谓伟大的性格、伟大的思想、伟大的行为,世界只承认其业绩。旅游者看到的是高高低低的纪念碑,伟大而无纪念碑的人也许更多,因为他们不像哥德、蒙田那样肯屈尊,肯随俗。也不像纪德、萨特那样地乐于比持久,争不朽——荒谬,如果按加缪的说法,荒谬只是起点,不会是终点,也不连同其过程,那还说什么呢。

爱默生、蒙田,即使是不幸的苏格拉底,他们的怀疑主义总还是月明星稀、言笑晏晏,哪里会像我这样风雨交加、张皇失态呢。

幸而最简单最笨重的逻辑还有用处,好像我是活在石器时代木器时代,玩玩这种石制逻辑木制逻辑,过了一天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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