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欲孤独(8)

“对的”另外一半需要时间相处,匆匆来去无法辨认出另外一半的真正面目。我们往往会列出一堆条件来寻找符合的人,身高、体重、工作、薪水……网络交友尤其明显,只要输入交友条件,便会跑出一长串的名单,可是感觉都不对。

所有你认为可以简化的东西,其实都很难简化,反而需要更多时间与空间。与自己对话,使这些外在的东西慢慢沉淀,你将会发现,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你的另外一半。因为你会从他们身上找到一部分与生命另外一半相符合的东西,那时候你将更不孤独,觉得生命更富有、更圆满。

阅读《金瓶梅》,了解情欲孤独

我们谈情欲孤独,出发点是一个非常本能的感官、性、器官、四肢……我们急于解放,使情欲不孤独,不是今日才有的事,早从希腊时代开始人们就有这样的渴望,中国在明代也出现了《金瓶梅》。我常建议朋友要了解情欲孤独,就要阅读《金瓶梅》,张爱玲也同意,她认为《金瓶梅》比《红楼梦》重要。

你在坊间看到的《金瓶梅》是删节本,不能看到书的全貌,建议读者去找万历年本的原著,你将会发现,明朝是建立商业文明的时代,商业一来感官的需求就会增加;现今社会亦是如此,我记得小时候还是农业社会,情欲刺激比较少,虽然存在却隐藏着,但是商业化之后,就变成一种行为,就变成到处可见的“槟榔西施”,情欲成为具体的视觉、听觉刺激着每一个人,难以把持、快速地蔓延,逐渐变成我们今日所说的“色情泛滥”,在书摊上就可以看到各种图像文字。

可是我们回过头看明朝的《金瓶梅》,内容一样让人觉得瞠目结舌,你会发现感官刺激变成在玩弄身体。让自己的情欲压抑在释放的临界点是最过瘾的,所以说痛快,痛快,有时候痛与快是连在一起。在《金瓶梅》中有些情欲就变成了虐待,以各种方式获得肉体的快感。

然而,他们并不快乐。

《金瓶梅》、“槟榔西施”刺激的都是情欲的底层,无法纾解内心的孤独感,实际上孤独感的纾解必须透过更高层次的转化,例如前面所说的,我的中学时代男孩子们会看武侠小说来转化情欲孤独。

从小说谈孤独

谈到情欲孤独,我想用我的短篇小说集《因为孤独的缘故》中第一篇小说《热死鹦鹉》来谈。这则故事是一个医学院学生告诉我的,他暗恋着他的老师,这是他的隐私。我不会把它变成公共的事情,但是这个故事给我很大的震撼,让我想把它写成小说。

在学校任教,我有很多机会接触学生,他们会把心事说给我听,例如前面提到的那位女学生,当我听到她用四种身份交友时,我蛮惊讶的,可是我不能表现出来。一旦我表现出惊讶,他们便不会再说。我只能倾听,做一个安静的听者。

听者是一个很迷人的角色。可以看到一个学生突然跑来,从一语不发到泪流满面,可能得等他哭上一个钟头,消耗掉一包卫生纸后,才开始说一点点话,四个小时后,他才可能说得更多。

那个医学院的学生告诉我,在解剖学的课上,他看着老教授的秃头,听着他用冷静的声音讲孔德哲学和实验研究的结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恋。当时的我无法了解,一个年轻人何以会对秃头、稀疏的头发产生情欲上的迷恋,因为那并不是我会迷恋的东西。这就是孤独感的一个特质——旁人无法了解,只有自己知道,而因为我们不了解,就会刻意将它隔离,于是整个社会的孤独感因此而破碎。

在《热死鹦鹉》里,当这个医学院的学生,听到老师引用实证主义者的话,说:“你应该用绝对冷静、客观的心态去面对所有东西,不能沾带任何主观的道德情感,回到物质性的存在本质去做分析。”他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他发现之所以会迷恋他的老师,是因为老师将孔德的实证主义带入他的世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迷恋老师是一件很荒谬的事;迷恋是一个客观的事实,他却无法接受,因为这是不道德的。

小说里一只学人讲话的鹦鹉热死了,大家无法从解剖分析中找到它热死的原因,而在它热死前所说的三个字究竟是什么?也引起各界的关切。不过小说最后没有结局,鹦鹉只是一个符号!

鹦鹉的出现是因为写作小说时,我到动物园玩,炎热的夏天让鹦鹉也热晕了,站在那边不动,我突然觉得很有意思。鹦鹉羽色鲜艳,非常抢眼,而它又会学人说话,它如果学了“我爱你”,是学会了声音还是学会了内容?而我们说话都有内容吗?抑或不过是发音而已?

你或许也有这样的经验,和朋友聊天失神时,你看到朋友嘴巴一直动,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又不会影响你继续对话。

我想,人有一部分是人,一部分可能是鹦鹉,一部分的语言是有思维、有内容的,另一部分的语言则只是发音。我记得日本的小津安二郎有一部电影,是说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妇,妻子已经习惯先生发出一个声音后,她就会“嗨”跑过去,帮他拿个什么东西。其中一幕是妻子老是觉得听到丈夫在发出那个声音,她一如往常“嗨”的答应跑去,但丈夫说:“我没有叫你。”一次、两次,在第三次时,丈夫觉得他好像该让妻子做点什么了,所以在妻子出现时,对她说:“帮我拿个袜子吧。”所有的观众都看到,丈夫没有发出那个声音,但是妻子却一直觉得丈夫在叫唤,或者她终其一生就是在等着丈夫的叫唤。

至今,我仍觉得这一幕非常动人。它其实不是语言,而是关系,我们和身边最亲近的人永远都有一段关系,加缪在《局外人》里也写到,他在巴黎街头观察带宠物出门的人,他发现怎么每一只宠物都跟主人那么像!这也是一种关系。

意识到身体的存在

我在《热死鹦鹉》这篇小说里,就用了鹦鹉作为一种符号,去代表医学院学生某种无法纾解的情欲。他去度假、晒太阳回来,躺在床上抚摸自己的身体,想象手指是老师手上的解剖刀,划过他年轻的二十岁的身体,骨骼、腰部、乳房……这绝对是情欲,但是纠结着他在解剖学里学到的冷静,也纠结着他自己无法抑制的热情。他感觉到在精致的肋骨包围着一个如灯笼结构的体腔,里面有心脏的跳动,牵动血液的循环,他还能感觉到自己肺的呼吸、胃的蠕动,他在解剖自己,也在宣泄情欲,所以最后他射精了。

我在十六岁时读《红楼梦》,看到宝玉的遗精,吓了一大跳,但这就是一个认知身体的过程,也许在好多好多年后才会爆发。情欲孤独也可以说就是认知身体吧!在认知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沾带着两种情绪,一个是绝对的客观和冷静,一个是不可解的与身体的纠缠。从死亡意识里出来的身体,是一个肉体、躯壳,而死亡就是和身体告别。人要和身体告别很艰难,一来可能是因为长期使用产生的感情,一来也表示人们意识到“原来我的身体是现实存在的东西”。平常我们都只是在运用身体,却没有意识到它真正的存在。

我认为,真正的情欲就是彻底了解自己的身体,包括所有的部位,从外表看得到的到内脏器官,甚至分泌物,但不能先有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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