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辜负(3)

成亲前夕,桑杰嘉措在当年他们常去约会的树林里找到了才旺甲茂。才旺甲茂站在树林深处背对着他。林子里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将才旺甲茂的那身红衣吹得鼓鼓的,披散在肩上的长发随风飞舞,整个人像是随时要飞起来。

“既然走都走了,你现在又回来干什么?”才旺甲茂冷冷地问。

桑杰嘉措的心里此时就和她扬起的发丝一般凌乱不堪。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才旺甲茂,如何向她解释:“我、我……”

“别我、我了……我现在要嫁人了,你终于解脱了吧。” 才旺甲茂的口气依旧冷淡。

桑杰嘉措深深地叹了口气:“阿才,”他轻唤她的闺名,“我一直以为你懂的……”

才旺甲茂猛然回头,声音尖锐:“懂?我懂什么?懂你其实早就不想要我了,都是我一厢情愿对不对?懂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一直欺骗我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桑杰嘉措摇摇头,上前扶住她的肩膀,“阿才,你为什么要嫁给别人?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是你的父母逼你的吗?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才旺甲茂曾经有着孩童般纯真的笑颜,此刻,她笑起来却如苍桑的老妪,“桑杰嘉措,你说过你会娶我吗?没有。你说过你爱我吗?没有。你说过让我等你吗?也没有。那么,我凭什么认定我们一辈子在一起?我凭什么要提早告诉你?凭什么要等你回来……我告诉你桑杰嘉措,没有谁逼我,是我自愿嫁出去的。现在不嫁,难道要等到我人老珠黄后悔得痛哭吗?”

“阿才,我……我只是有事在身……我并不知道……”

“够了,桑杰嘉措!我不想再听你说一句话!”才旺甲茂的马鞭猛地抽在桑杰嘉措的身上,“当初是你先不要我的,是你一声不吭地抛下我。我坐在家门前苦苦等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现?我生病眼巴巴地盼着你来而你又在哪里?现在,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的不是?”

才旺甲茂下手毫不留情。然而,桑杰嘉措此刻身上所受的伤,远远比不上才旺甲茂的质问带给他内心巨大的痛苦。桑杰嘉措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才旺甲茂怨怒地瞪着他,眼里水雾弥漫。此时此刻,再重的话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桑杰啊桑杰,既然你当初选择不回头,现在还来干什么?你以为我还会再信你么?呵,呵呵,别自欺欺人了。从今天起,你我的过去一笔勾销,我才旺甲茂再也不会见你!”

桑杰嘉措眼睁睁地望着才旺甲茂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无法挪动脚步。夜深了,拉萨城的雨越下越密,将整个树林笼罩在冰冷的雨雾中。桑杰嘉措的身与心,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这个世界有很多人很多事,并非能够彼此理解、心有灵犀。你不言,我不明,人与人之间隔着的,又怎会只是两具身体的距离?“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以为她懂的,可这一次的错过,就是一生。

才旺甲茂,她一直都在等他一个解释。可是,时间不会让她等,家人不会让她等……再利的刃也有被磨平的一天。即使她对桑杰嘉措的信任曾经无比坚定,当两个人渐行渐远之时,她不禁要怀疑,要猜忌。她看不透他,不知道他对她的心是否如她一样……久而久之,那仅剩的对他燃烧的爱火也慢慢熄灭。

等一个人,需要理由。可是,桑杰嘉措没有给她一个足够说服家人、说服自己的理由。所以,她只能选择放弃,寻找新的出路。

而对桑杰嘉措来说,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扪心自问,是否当初他真的做错了?错的到底是他,是她,还是这段注定会夭折的爱情?……

自才旺甲茂嫁人后,桑杰嘉措一度变得十分消沉。五世达赖看在眼里,但什么也没有说。他用行动告诉自己心爱的弟子:除了爱情,他可以拥有的东西还有很多……

桑杰嘉措快四十岁了,即便到了现在,他还对五世达赖强行委任他为第巴的长谈记忆犹新。

五世达赖摸着桑杰嘉措的头顶仁慈地说道:“我已年迈,无论如何你要担任此职。我对你虽有养育之恩,却始终为没有亲自加冕你任职而感到不安。孩子,若有什么愿望,可在任职两年之后考虑受持清静的具足戒。你足以担任第巴这一要职了。”

听到五世达赖的话,桑杰嘉措的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他从没有想过担任第巴,可是却要顾念着五世达赖对他的心意,于是说:“我自幼承蒙您的眷顾,成年之后理应随侍供职,以报答您对我的栽培……可是,我是有信仰的人,我想有自己的生活……”

见他婉拒,五世达赖又道:“正由于你自幼得到我的养育,我年事已高,教法和世俗方面的事务已不能担当。你是我的亲传弟子,我不希望由外人担当该职。罗桑金巴要求我考虑下一任第巴的人选,经过反复思量,我提议由你担任。这事非同儿戏。我对你从前年起就开始考察,发现你不但出类拔萃,而且与三根本要义的预言相符……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我虽年迈,但识人之能还是有的。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一片苦心,接受任命。”①

桑杰嘉措只得默认。事后,五世达赖与桑杰嘉措商酌政教二规之后,亲自下达任命书,并发布文告:“桑杰嘉措与达赖喇嘛无异。”这便给了桑杰嘉措最大的权限和护佑。

桑杰嘉措担任第巴之后,在五世达赖的支持下凭借自己卓越的政治才能取得非凡的政绩。既使得西藏政府的实力大大增强,也令他本人地位在西藏得到空前地提升。

越多的人尊敬他,相应的,越多的人开始远离他。

大家都说,第巴桑杰嘉措愈发深沉,叫人难以捉摸。他们不懂,其实那只不过是因为能让桑杰嘉措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谈天说笑的人远去了……在面对着强势的“合作者”的时候,沉默,是让人觉得最有压力的手段。

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

这是五世达赖临终前写的话,桑杰嘉措收拾书桌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便将它记了下来。那段日子,桑杰嘉措总是睡不好,夜里常常惊醒,他踱步到五世达赖的房外,看他安宁祥和地睡在屋子里,高悬的心才又放下来,折身回屋。

直到那一天,桑杰嘉措照例去看他,五世达赖如常安宁地躺在床上沉睡,却再也没有醒来。

“第巴大人,这是从噶尔丹汗王那里寄来的信。”侍从盖丹恭敬地走进来,将一封信递到桑杰嘉措面前。

桌前的人没有动,似是未察觉有人到来。他目光悠远地看着远处,脸上隐约的伤感让盖丹有片刻的不安。桑杰嘉措这样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第巴大人?”盖丹又重复了一声。

半晌,桑杰嘉措才回过神,那少见的松弛与迷惘瞬时烟消云散,仿佛不曾在他的脸上出现过。桑杰嘉措,又恢复成那个严肃沉默不苟言笑的第巴大人了。

桑杰嘉措把信拿起来扫了一眼,淡淡吩咐道:“下去吧。”

一六九○年的夏天,噶尔丹率骑兵主力在乌珠穆沁击败清军,随后,乘胜追击深入到乌兰布通。此地仅距京城七百里。康熙皇帝御驾亲征,迅速调动大军迎敌。噶尔丹设“驼城”迎战清军,而清军则集中火力猛轰“驼城”。在“驼城”出现一个缺口之后,清军以步兵冲锋,双面夹击。

双方伤亡惨重,最后,噶尔丹不敌清军的猛烈攻势,惨败逃亡。

桑杰嘉措早在噶尔丹为野心扩张之时,就清楚地明白无论如何,噶尔丹也不能有事。他要是出事了,那么,桑杰嘉措和你——阿旺嘉措,你们都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喇嘛济隆是桑杰嘉措派到噶尔丹身边的。乌兰布通战役中济隆不但没有劝和,战败之后还跑去敌营替噶尔丹讲和,以至于清廷错过了乘胜追击的最佳时机,让噶尔丹顺利逃脱。更糟糕的是,桑杰嘉措以五世达赖的名义替噶尔丹求情不止一次两次了,这已经导致了康熙帝的严重不满。

康熙与西藏方面一直有书信往来,知晓五世达赖与噶尔丹的关系非同一般。此战之后,为了稳住西藏的局势,康熙来信指责济隆和达赖喇嘛的侍从,把责任归咎到他们的身上,并言不允许西藏收留噶尔丹。桑杰嘉措陷入困境。同时,他也意识到了康熙帝的厉害之处,不敢掉以轻心。

喇嘛济隆回来后把噶尔丹的详细情况告诉了桑杰嘉措。噶尔丹善于用兵,虽然吃了一次败仗,但桑杰嘉措愿意将赌注押在噶尔丹身上。噶尔丹是生命力非常旺盛的人,没有那么容易被打败,更不会轻易说放弃。

噶尔丹如今养兵蓄锐,桑杰嘉措为了保全也为了能与和硕特部抗衡,以五世达赖的名义,向清朝上书。

《清圣祖实录》里这样记载:“康熙三十二年十二月辛未,达赖喇嘛疏言……臣已年迈,国事大半第巴主之,已在睿照中。及第巴向亦仰体圣意,实心行事。目前见遵旨而行,倘臣意有所未及,力有所未到,伏祈时颁训谕。又令伊锡格隆口奏云:‘吾国之事,皆第巴为主,乞皇上给印封之,以为光宠。’”

“康熙三十三年四月丙申,赐第巴金印,印文曰:掌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教弘宣佛法王布忒达阿白迪之印。”①

桑杰嘉措从椅子上站起来,拿出火镰将刚才盖丹交予的信函点燃。信上的内容无非是噶尔丹的一些近期计划。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方式,要走的路,尤其是对于强者而言,那是谁也没有办法左右的。桑杰嘉措控制不了噶尔丹,也不可能要求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所以,除了协助和忍耐,其余的什么也做不了。

“罢了罢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桑杰嘉措自言自语道,语气里是深重的无奈和疲倦,难得的宁静也消失殆尽。

桑杰嘉措从窗台边的一个暗格里拿出康熙帝钦赐的金印轻轻抚摸,金印上的字让他想起了你,阿旺嘉措。你写得一手非常漂亮的藏文,就像是被精心刻出来的一样。

一想到你,桑杰嘉措的脸上浮现出少许笑容。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了些,他站在窗边,看到外面枝头上落下的细碎白雪,风吹过,树枝抖落一身的薄凉,如同降落一场盛大的花宴。

不知你在巴桑寺那边过得如何,算算日子,现在差不多是收到你信函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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