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什么人都不是。他们不信,坚决要把母亲带走。
母亲说:“我闺女在家里坐月子等着我回去呢!你们要带我走,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两个人见老太太如此刚烈,怕出人命,就跟着母亲来到家里。
母亲进门就说:“你们看见了吧?我让我闺女看一眼布告就跟你们走!”说着,就哆哆嗦嗦地打开布告……
我急忙说:“你们千万别带走我母亲!是我让她去揭布告的,我想看看布告上有没有我丈夫的名字?”
“你丈夫是谁?”一个男人问我。
“周贺玉!”
“就是那个滑冰健将周贺玉吗?”
“对!”
这时,不知是开门把屋里折腾得太冷,还是大人的说话声太大,只听女儿突然“哇”一声哭起来“哇……哇……”
这突然响起的婴儿哭声使两个男人顿时一愣,他们循着哭声望去,这才看到炕头襁褓中的女儿……
不知是周贺玉的名望起了作用,还是我们母女俩的处境使两个男人动了恻隐之心,总之,他们相互瞅一眼,转身走了,留下一股半天都驱不散的寒气。
“妈……”我一把抱住了母亲。而母亲却一把推开我:“快松开,我身上有寒气,别坐病!”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让母亲去揭布告了。
在这张布告上,我虽然没看到周贺玉的名字,却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名,其中一个因反革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后来得知,体委造反派两次向公安局革委会报批周贺玉的“现行反革命”材料,都因为“罪行不够”而被退回来,贺玉这才没有被收监。
我担心贺玉被判刑,又担心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一时想不开,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当时从北京传来消息,从香港归来的国家乒乓球队教练傅其芳、乒乓球运动员荣国团都自杀了。荣国团是中国第一个乒乓球世界冠军,他给世界留下一句脍炙人口的人生格言“人生能有几回搏”,也留下最后几句遗言:“我不是特务,不要怀疑我。我对不起你们,我爱我的荣誉,胜过自己的生命。”之后,用练功带将自己挂在一棵榆树
上……
这些可怕的消息日夜折磨着我,使我彻夜难眠,寝食无安。
六十四
这天傍晚,随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雅文,咱办事处的人都来看你了。”
啊,是我佳东银行办事处的金贵主任,带着办事处二十多名男男女女都来看我了。
小屋装不下,大家只好在外面等着,一个个地轮流进来看我一眼。他们看我住在这冰窖般的小屋里,窗子和墙壁都结满厚厚的冰霜,母女俩顺着躺在一铺小炕上……一个个都红了眼圈,侧过脸去不忍心看我。刘玉文和杜桂芝拉着我的手,半天哽咽无语……
而我的脸上挂着笑,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要知道,我是反革命家属,别人躲避都唯恐不及呢,而我的同事不但不冷落我,反而都来看望我了。按照我们北方的风俗,男人是不准进女人月房的。可是,办事处的男同胞一个不落全来了。
我躺在寒彻心扉的小屋里,看到社会上人人都变得疯狂而冷漠,而我面前却来了一群人,他们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双双温暖的手,那该是怎样一番刻骨铭心的感动啊!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多写几笔我佳东银行这些同事了。
我在佳东银行办事处工作了九年,跟大家相处得非常好。我们一起打球,游泳,唱歌……男同志跟外单位举行篮球比赛,人手不够,就让我上。我要不上他们就骂我:“死雅文,你要不上,等选先进我们就不选你,评工资我们就不投你票,不信你就走着瞧!”我只好上场,全场就我一个女的。参加市里文艺演出,唱小合唱《打靶归来》,一上台,一个叫沈国栋的居然走顺拐了,下台后大家都责怪他。他不承认又认真地走起来,结果还是顺拐,差点笑破大家的肚皮。春天刚开化,我跟刘可君、齐树林几个男同胞穿着棉袄棉裤在篮球场上“斗牛”,玩得满身大汗。我说了一句:“穿棉袄棉裤玩太没意思,弄得满身大汗,以后咱脱了衣服好好玩玩!”刘可君笑嘻嘻地接过一句:“对,以后咱们脱了衣服好好玩玩!”我一听不对劲,起身去追打他……刘可君长得又细又长,活像一根黄瓜。他当了佳木斯中国人民银行行长之后,我仍然叫他黄瓜。他叫我“鸭子味儿”,即雅文的谐音。我的会计股长曾长生,总爱把钥匙锁在抽屉里。他一找不到钥匙我就气他:“噢,太好了!又把钥匙锁进抽屉里了。这多保险哪,谁也打不开!”曾股长骂我:“该死的雅文,你又在幸灾乐祸了。”我和复核员刘素琴在一个专柜工作了八年,配合得非常默契,年年被评为全行优秀专柜,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保持着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