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才意识到

我手捧着韩北方的信回宿舍,一路上我觉得自己爱上了他,在办公室里一看见有他的信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他,每个星期,那些粉色的玫瑰都会出现一到两次,暧昧、频繁、如期而至,让人心跳和怀着期待。于是回到房间我就关上门,仿佛他的信是一件不能见人的东西,然后我在矮凳上坐下,背靠着用门板和砖头搭成的“书桌”,小心翼翼地拆信。但什么都没有,假大空,青春、理想、奋斗、努力,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跟报纸上的文章简直没有两样,读完信之后我就不爱韩北方了,爱不起来,他的信像一些虚假的面孔,隔着他的真人,一封接着一封的信,就像一张接一张的假面具,越积越厚地贴在他的脸上,真是无趣极了。

我想不理韩北方,但我已经写信上瘾,而且,我接他的信也已经上瘾,如果没有他岔三隔四寄来的粉色玫瑰信封,我的办公桌就经常会是空的,我下了第二节课回来,一眼看到空荡荡的桌面,我会感到空虚,为了填补我的空虚,我会到处找当天的新报纸,找了《人民日报》又找省报和《光明日报》,试图从报纸里找到夹在里面的我的信件。但是都没有。如果没有人和我抢报纸,我就会埋头读《光明日报》,这是当时除了《参考消息》之外最好看的报纸,《参考消息》我家里订有,但学校没有,《光明日报》学校有,但生产队没有。我让《光明日报》暂时代替我的信件,我开始读它的文艺副刊,那上面的文章真好啊,比韩北方的信好多了!但我还是希望收到信,信件是我一人独有,在空茫的青春期,我需要一条通向外界的隐蔽的私人通道,它向我提供一种有关未来的朦胧的希望,同时又是一处精神的藏身之地。

在我见到韩北方之前,他只是一个名字,从雷朵的嘴里出来,没有形状,没有高矮胖瘦,没有说话的声音和骑车的姿势,他是空的。他的信件往这个名字的空壳里填东西,也是越填越模糊。奇怪的是,他频繁的,越来越厚的信不但没有使他实感一点,反而更空了。

韩北方,我对他的才学曾经那么失望,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一个人的才学并不能温暖我,而一个人的深情可以。但一切都晚了。

早已不知他身在何处,我早早就把他丢失了。我最后看到他就是在那个秋天,在六感大队水冲生产队的知青点,天是蓝色的,日头已经斜了,他推着自行车,一跨腿骑在了车鞍上。一群麻雀飞起来,他挥了挥手。队里的姑娘齐声问道:这是你的什么人呀?

我愿意回到那一年的十一月,两个人走在收割过的稻田上,念诵那首叫做《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的诗词。我愿意再给你煮一次发黑的面条,再一次领你到到学校坐在我的宿舍里。我更愿意经常收到你的信,我将把那些粉色玫瑰的信封,小心摆在我的桌前。韩北方。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