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恩:我的精神影像,我的历史片场(4)

一九三二年十月,陈独秀在上海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判刑后囚禁于南京。抗战爆发后,他于一九三七年八月出狱,此后拒绝蒋介石出钱让他组织“新共党”,拒绝胡适的邀请去美国,先后住在武汉、重庆,最后长期隐居于四川江津,保持低调,而且转向了自由主义。此后继续当年在狱中对文学与民主发展所进行的研究,特别是对斯大林时代的反思,也被后人认为难出其右者。一九四二年五月在江津鹤山坪石墙院贫病交加中逝世,留下文字学著作《小学识字教本》。因家属经济拮据,无力将其葬回老家安徽安庆,只能由当地士绅、生前好友资助暂厝于西门外鼎山邓燮康园地。按照毛泽东的说法,陈独秀“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整个运动实际上是他领导的。”“他做了启蒙运动的工作,创造了党。”这样的评价是很客观的。

海子,这个更矮小的安庆人,他与老才子陈独秀同是安庆怀宁县人,都是年轻时候就足可引领一个时代的文学旗帜的标志性人物。如果不是我这样的老乡怀有一颗敬畏之心,可能大家会一门心思扑在海子的墓前忙着流眼泪,表达对这位死了二十年的怀宁人的怀念喜爱,但又怎能如此厚此薄彼呢难道死了六十七年的陈独秀就没有死了二十年的海子更值得在墓碑上撞破脑袋吗可笑的当下人,可怕的遗忘。“五四”这几天前后,我倒是在《新京报》上见到了陈独秀的西服白领的黑白照片,老才子的眼神还是“文学革命”的眼神,但写纪念文章的学者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五四”节日的命题作文,完全败此于清明节海子那场全国性的眼泪纷飞的比赛中。我甚至要为一代怪才海子抱不平 如果海子能开口说话,我估计他一定会说:“你们凭什么这样用劲儿地怀念我凭什么让陈独秀前辈在怀念的盛宴上败下阵来”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海子的声名,我们这个时代最能抓住人心的声名,他居然高过了陈独秀!好像是上海的陈东东当时写过一文,文中提到:“海子是中国诗歌的烈士。”烈士死了二十年,墓重修,破旧的老屋翻修成楼房,倒是体现了时代的进步。怀宁县政府还把海子的故居列为文物保护单位,我很欣慰。但陈独秀前辈的墓地与故居,肯定没多少人去关照了。本年度海子的泪水盛宴制造事件中,我还听说发生了朝圣者在海子墓地哭倒的超级感人场景 太感人了!一个非嫡系亲人,仅仅只是海子的“诗歌粉丝”,居然在墓地哭晕过去,并且还送往了医院,也就是说这绝非演戏。海子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会万分欣慰。

说来惭愧,作为胡适、陈独秀、海子的同乡,我却不曾去绩溪看过胡适,也不曾去怀宁看过海子可怜的老妈妈操采菊与老爸爸查振全,更没想过要去怀宁凭吊陈独秀 我不是他们的“粉丝”。虽然我尊敬死者,但毕竟人死过了,在家里看他们的各式作品,这较为符合我的性格。通过他们留在人世的作品,我想我可以复活他们 我复活的胡适像我的远房亲戚,一个古怪的老人,年轻时风流,老了是另一种风流。我复活的陈独秀像一个乡村秀才,一生愤愤不平。他是怀才不遇的典范,年轻时举着“文学革命”的旗帜,晚年就清闲一些吧。至于海子,我复活的他,则更像是我的弟弟 因为他死时比我现在要小,所以,他只能算是我的安徽弟弟。海子的作品现在虽然看起来有一股青涩、浪气与才气,但他在八十年代相当孤独与无助,除了他的北京大学校友、极具眼光的西川与骆一禾,海子似乎没有什么诗歌上的朋友。从后来的史料来看,可能还有当时他在北大法律系的师兄陈陟云,构成了海子有限的诗歌知音。除此,海子得不到当时诗坛的认可,而这个当年的毛头小子却极想得到同行们的认可。他似乎没有什么耐心,在短短七年的创作生涯中,火急火燎地完成了长诗、短诗、诗剧等划时代的作品,然后又火急火燎地跑到山海关卧轨自杀了。在我看来,海子是一个火急火燎的诗人,一切都是那么迅疾,一切都是那样快,全然没有我们当下的麻木不仁,没有我们民族缓慢与容忍的毛病。是的,海子与陈独秀两人,年轻时都是火急火燎迅疾燃烧的典范,都是创作上短命的天才,而胡适则要圆滑许多,所以,他活到了寿终正寝。而许多寿终正寝的人的晚年又似乎都老朽无能,活着也只是剩一口气,没有真正的创作,更没有什么引领时代的思想,有的只是顺从与屈服、平庸与俗气。

死得早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死得晚未必不是一件坏事。早死便杜绝了自己写垃圾的可能,晚死犯起糊涂来说蠢话,终生蒙羞,抵消了前半生的光辉,总体上等于毁了自己。这便是我对短命天才与长寿大师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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