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祭 八(3)

烧毁村庄意味着什么?火焰确切地毁灭了这座村庄,我嗅到了烧焦的人体味道,贞子抓住我的手说:“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呢?”我知道,贞子作为日籍慰安妇,已经发出了生命中产生的疑问,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没有忧虑的,被单纯的爱情所笼罩的女人了。在这座村庄,我看见了那些变成焦体的人体时,便开始掏出了照相机。三郎目睹以后,走上前来从我手中夺过了相机,咆哮着说道:“你为什么总是想拍摄下尸体?难道你想利用这些尸体发布消息吗?”他的声音似乎在暗示我另外一种行为,尽管从此以后,他剥夺了我身边的照相机,我却依然拥有绘画的武器,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精心地策划了一种揭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长久的计划——我要用我的绘画展览战争的黑暗。

颜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显得很重要,箱子中有限的颜料已剩无多了,对于颜料的希求意味着我必须哀求三郎。他盯着我说道:“想绘画了吧?好了,我可以带你去一座小镇,兴许那里有颜料卖。”一座中国小镇就这样来到了我面前。三郎驱车,当然还会有更多的随从士兵,他们坐在更宽敞的敞篷车上,他们挥着带刺刀的武器。直到进入那座小镇,我才知道小镇上已经住满了日本人,也就是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这座小镇,然而,这座小镇并没有被烧毁,竟然还有英领事馆,这是英国人在之前设置的机构。当我看了领事馆一眼时,三郎说:“这是一座已经废弃的领事馆而已,你不会看到英国人在里面工作了,所以,你用不着对这个地方怀抱任何希望。”

确实,领事馆已经废弃,而且我还看到了一只燕巢,它悬挂在英国式的屋梁上,有几只燕子出入于这座灰蒙蒙的巢穴,它们大约已经体验过了世事如烟的变幻,然而,繁殖巢穴已经成为了它们生命中必做之事。我久久地望着那只燕巢,心中洋溢着一种惆怅的心绪,而三郎却走过来对我说:“活下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知道他暗示我什么,我们穿越在这座小镇上,日本人之所以没有太早地毁灭这座小镇,也许是为了恭迎日本的大部队进来,也许是为了政治和商业的需要,就像我需要寻找到绘画颜料一样。

在一家商铺前,我终于看到了绘画颜料,还有毛笔和中国人使用的墨汁,我买下了它们,我还买下了很多绘画材料。开店铺的中国人垂着沉闷的头,很显然,他正在抑制着对于日本人的厌恶,如果他的怒火无法抑制住,他就无法保存下生命,同时也无法保存他的店铺。三郎为我付清了钱,他掏钱时,我觉得他似乎又变了一个人,如果他此刻没有穿军服,他一定是日本北海道那个富有情调的调酒师,我的心底回荡着这样的画面,并想起了那个用身体来殉难,以此抵抗战争的日本女人。

三郎到日本军部去了,他让我坐在店铺外的台阶上等候他,并让两个日本士兵守候着我。就在这一刻,就在我等候的日子里,我看到了一个英国青年,他竟然骑着英式自行车从街道的另一端穿行而来,突然间他也看到了我,他放慢了车速,来到了我身边,端详我的脸后突然问我是不是莉丽。我愣了一下,同时也认出了他,他就是我儿时的伙伴——那时期,我和父母生活在伦敦的郊区,他和父母也生活在此,并且成为了我们的邻居。再后来他随同父母离开了,说是要乘轮船去亚洲生活。他看着我说道:“你没有变,你还是那只漂亮的蝴蝶。”儿时,我们追踪过伦敦郊外的蝴蝶,他在我身后叫唤着“蝴蝶,蝴蝶”,并以此把我比喻成空中飞翔而去的蝴蝶。这种儿时的记忆,没有想到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中国战区浮现出来了。

他刚想问我到中国来干什么,我知道,从他眼睛中我看到了他眼睛的疑窦丛生,我没时间解释,三郎回来了。乔里抓住了我的手臂问道:“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这是为什么啊?”三郎冷笑了一声,那种笑似乎是从牙缝里所挤出来的,异常的寒凉,异常的扭曲。有时候,我会忽视三郎这种微笑——当他谈论他未婚妻的时候,当他偶然间谈到日本北道海的酒吧和他调酒师的生活时,只有那一刻,我也许会忽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施加在他面孔上,大脑里,灵魂史上的全部罪恶,只有那一刻,我能和他平等地回到美好而伤怀的人性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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