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我的耳朵仿佛在那样一刻像风扇般开始不停地扇动,因为李秀贞已经开始呐喊了,作为女人,作为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亲眼目睹的一个中国女人,她似乎只给我留下记忆,那并不饱和的记忆留下过少许的快乐,也就是她怀孕并将双手放在腹部上抚摸子宫里孩子的时刻,她的快乐定格在那一时刻,剩下的就是尖叫和呐喊。
因此,李秀贞疯了,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时刻,我是最先或最早感受到她发疯的人。镜头应该再一次回到那个早晨,我早就起床了,在热带,人应该会饱受焦躁症和失眠症的双重折磨,所以,早起是我的习惯。在无聊的时刻,我只可能面对心爱的地图,不管是被三郎威逼中绘图也好,还是我心甘情愿地绘图也好,它已经成为我的一种维系生命的生活方式。就在这一刻,令我惊喜的事情发生了,李秀贞在翻身,她醒过来了,这当然是我祈祷中的事情,刚才,我根本无法进入绘图之中去,我不断地举起双手,我不懂得任何教义,我只拥有源自我内心的宗教生活,那就是举起双手祈祷。
双手似乎已经越过了帐顶,上空中呼啸过来一种格外清新的空气,然而,它很快飞扬而去,如同世界上最为自由而轻盈飞翔的云雀,不愿意栖居在这个地方,一种不安的情绪已经入侵我的身体。而就在这一刻,李秀贞已经在翻身,她看见了我,转而问我:“你在干什么?我为什么会跟你住在一起?”她的双手在潜意识中突然伸向她的腹部,从这一刻开始,李秀贞就开始变疯了,从她嘴里发出的第一声呐喊震撼着我的耳朵,因为她的腹部已经凹下去,犹如山坡中被暴雨倾泻而过的山凹处,她的腹部已经不可能像山峰般耸立,这是使她发疯的真正原因。
她越过了床榻,昨天晚上我把床榻让给了她,我搭地铺睡,她似乎还可以越过别的东西,比如铁丝网,刺刀,她果然不顾一切地往外奔去,她的呐喊声在那个早晨一定震撼了整个营区,因为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奔出了营帐,所有人都已经在窒息似的空气中感受到了一个女人变疯的时刻。我根本无办法拉住她的双臂,我根本就缺乏任何力量阻止她的行为。
她大约还记得她躺下去的那个地方,所以,她摆脱了刺刀,士兵们追赶着,我也在追赶着,所以,这大约也是士兵们无法开枪的原因,除此之外,慰安妇们已在我们身后追赶着,我们在那个早晨,竭尽全能地追赶着她的身体,似乎我们的命运已经连为一体,我们是一群肉体和灵魂纠缠一体的姐妹,我们绝不可能停止追赶的脚步。而在我的身后,是日军的身体,他们也在追赶着我们,对于他们来说,我们的奔跑是一次重大的事件。
就这样,李秀贞终于狂奔到了她堕胎的那片草丛中,她躺下去,疯了似的展开四肢,仿佛想就此证明或寻找到她的孩子消失的谜底。
她果真疯了,她再也无法寻找到她的孩子,她呐喊着,用她全部虚弱的身体,直到她再次昏迷倒地。我们搀扶起她来,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她带到了营区,我再一次把她带到了我的营帐。就在这时,三郎已经掀开了帐帘,他的神态显出从未有过的一种冷漠,他低声问我道:“你想把她留下来吗?她疯了,你还想把她留在我的队伍中喊叫吗?”我坚决地说:“你不可能把她带走,她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已,她是母亲,她的孩子消失了,如果换了我,我也会发疯,我也会喊叫……”三郎走上前来,伸出双手开始抚摸我的手臂,压低声音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用不着那么激动,我知道你是女人,你们都是女人……然而,这是战争时期,既然她已经疯了,为什么不让她去死呢?”“你说什么?你们想让她去死……”“我们只是想就此让她停止她内心的痛苦而已。”
“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我摆脱开了三郎的手,我不知道,在那时刻,我的态度为什么那样坚决,也许是性别,也许是对于一个中国男人的爱情让我因此产生了对于这个中国东北女人的怜悯,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的生活已经与这个中国女人联系在一起,似乎任何东西也无法让我跟她分开。三郎仿佛第一次领教了我的那种坚韧和固执,他变得妥协了,便安慰我道:“好的,我们会留下她,但是必须让她回到她的营帐中去。”我答应了三郎的条件,我知道在任何一个地方,我的营帐离慰安妇的营帐都不遥远,遥远在这里并不存在,我们需要的只是搀扶,自从李秀贞发疯以后,我就想搀扶到她呐喊的身影,她的喉管,乃至她纵横交错的那种疯狂的足迹。于是,我默认了这种事实,因为,在我和三郎之间,必须有一些妥协,否则,事情会更加糟糕。三郎解释说:“让她离开,只是想让你有更多的时间绘图。”他的这个理由使我消失了对他的不信任和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