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祭 五(1)

她的身体在继续流血,当我们离开时,我在草棵中捡到了金属的器物,捡到了日本制造的白色塑料手套,这几件工具不知道为什么要在那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被我带走,带到箱子中去。回到营帐中时,我密封好了这些物证,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开始作为女人,搜寻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凭证,我知道有了它们,有一天,我会让我的油画展览出战争最真实的场景,而在那一刻,我简直是在偷偷地私藏下一种凶证。我进了营帐,着实吓了一大跳,因为三郎已经在里面,他仿佛一个幽灵般闪出,凝视着我并问我为什么慌慌张张,气色苍白,并问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后退着,并在暮色中将那些凶证藏到了衣服中,我的胸部和腹部感触到了那些令人恶心的血腥味,我掩饰不住也难以克制那个堕胎女人的事件,因为三郎已经逼近了我面前,他提高了音调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我扭过身去,我抓起一块毛巾,便开始了我的呕吐,这样一来,三郎才离开了。很快,他叫来了为李秀贞做堕胎术的那个军医,我不知道为什么叫他来,他一出现,加剧了我的呕吐,总之,那天黄昏,我的所有味蕾都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颠覆,对于血液,对于身体,对于战事,我似乎都已经被融入到了身体中去。当那个日籍医生想用听诊器伸进我胸部时,我的呕吐物恰到好处地溅湿了他的听诊器和他的日军服,这是一种报应,我用我女性身体中的咒语从那时刻已经在报复他了。军医恼怒地看了我一眼,对三郎说:“这个女人大约是染上了瘴气。”“什么?你说什么?你对着我再说一遍。”“我怀疑这个女人染上了瘟疫。”“那只是你的怀疑而已,你知道她之前看见什么了吗?你为什么让李秀贞在荒野中堕胎?你为什么不让她怀孕?好了,你走吧!”

这样一来,我终于停止了那场呕吐,似乎在这样一刻,只有三郎了解我,当医生宣布我似乎已经染上了热带瘟疫时,被三郎所否定了。他走上前来,给我倒了一杯水,并帮助我清洗着呕吐物,我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做,然而,他面对着医生,否定了他的堕胎,很显然,三郎并不知道也不赞同医生为李秀贞堕胎。他的态度,在那样一个晚上,似乎让我又感知到了一种人性并没有完全地湮灭下去。在他的安慰之中,我面对面让他看到了那些证物,它们是凶器,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显赫无比的凶器,我对三郎说我要带上它们跟随我的生命前往另一个地方。

三郎有些迷惑地面对着那些凶器,然后背转身去,也许,那些鲜血又让他回忆起来了爱情的往事,他把头埋在膝头上,他似乎并不想阻止我的行为,或许在那一刻,我的行为,以及时间和真理的力量,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可怕。他离开时,我想起了李秀贞,我找到了她的营帐,她已经不可能住在慰安妇们的营帐中,她就像她子宫中的孩子一样已经被剥离开去,独自住在一个毫不透风的营帐中。在那样一刻,面对依然昏迷不醒的李秀贞,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让她搬到我营帐中去住,让我来照顾她。夜色荡漾,贞子和两个韩国籍女人,帮助我将李秀贞搀扶到了我的营帐,我并不知道,我的仁慈将给我的现实生活带来一种疯狂的分裂。那天晚上,似乎一切都显得平静,世界万物都沉入了梦乡,李秀贞依旧昏迷着,不过,她的身体不再流血了,这是一种好的现象。

我就躺在这个中国女人旁边,分担着她身体中已经变成粉末和碎片的梦魇,没有什么东西阻止我分担她的疼痛,因为我也是女人。在夜色弥漫中,我就这样睁大着双眼看着这个女人的面孔,我深信,明天早晨她会醒来,她会像万物被风暴所摧残后一样醒来。

早晨,她确实醒来了,她是不会死去的,既然她的孩子已经消失,已经变成了血液流出了她的身体,那么,剩下来的将是呐喊,因为尖叫声停止以后,她就陷入了长久的昏迷,所以,醒来以后,她一定会呐喊,随同日军营区的尖锐的军号声,用她身体中的呐喊震撼所有人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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