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祭 四(1)

自此以后,我再也无法摆脱这个已经怀孕妇女所遭遇的命运。三郎来我营帐时,我向他谈到那个怀孕妇女,我说:“她已经怀孕,为什么还让她待在军营?应该送她回老家去。”三郎笑了,温情地点点头说:“你是一个具有人性的英国女人。”我迫切地想等待着他的决定,他却提到了炽燃,他说炽燃曾经在英国生活过,问我是否在此之前,与炽燃有过关系。我的目光开始前去追踪营帐中的一只地鼠,在缅北,地鼠很多,似乎是从燥热的地穴中出来的,但我似乎并不害怕前去面对它们,相反,它们在营帐中可以成为我的伙伴。三郎突然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肩膀,他的这种姿态从一开始就让我想到了他不断咏唱的帝国,那双从日本海中伸出的双手,试图瓜分亚洲的任何一条道路,所以,我从不喜欢他的这种姿态,但我也从不抵抗他。

他又一次回到了这个问题上,似乎想证实我跟炽燃间的关系,我已经用身体呼吸到了他体内一种致命的嫉妒,果然他低声问道:“那个中国男人与你的身体厮守过吗?一夜或两夜的厮守?”这是一种令人忧伤感慨的问题,也是我在此永远拒绝回答的问题,然而,从此以后,这个问题一次一次地由三郎嘴中倾诉而出。我想,我并不知道三郎为什么设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这到底是为什么?而我也弄不清楚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难道仅仅是因为战乱带给我的疑窦丛生吗?

疑窦一次次犹如瘴气中升起的屏障挡在我面前,我开始用身体思索在之前从未思索过的问题:炽燃为什么不认识我?炽燃为什么来到了日本军营中做起了翻译的职业?三郎又为什么一次次地想通过我探究出我跟炽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疑窦又开始随同我们的再一次出发来到了路上,我依然同那群慰安妇在一起,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理所当然不可能同那些参战的军人走在一起,也许只有与那群慰安妇在一起,才可能显示出我的性别和柔弱,这样一来,我又可以与贞子以及那个来自中国东北的妇女在一起了。

贞子典雅,纤巧,敏感地一次次翘望着前方,她不可能寻找到她所爱慕的那个日本士兵,尽管如此,倾注在她身体中的全部激情都源自那个男人,所以,贞子不害怕出发,似乎也不畏惧战乱,她似乎是所有妇女中走得最为轻盈的,背着她肩上的那只小木箱,这小木箱伴随她从日本来到了缅北,以后还会到达中国滇西。

来自中国东北的那个女人叫李秀贞,这是一个典雅的中国名字。当我走在她身边,试图想挽扶住她的手臂时,她骄傲地说:“我真想不到,我竟然会怀上孩子,而且是在战乱中怀上孩子,所以,我一定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一定要在战乱中将孩子抚养大。”这些片言片语不断地被她重复着。那时候,我们似乎都并没有意识到怀上孩子将是一种残酷的事件,因为她的身体将失去为男人们服务的机会,所以,因为我们的无知,也因为我不断地在三郎面前提到那个叫李秀贞的中国女人,所以,李秀贞将面临着堕胎。

孩子疯狂地在李秀贞的身体中成长着,根本无视外在的战乱,无法进入并理解我们的身体所负载的漫长迁移。就在我们抵达又一座营帐时,就在我和慰安妇们寻找着水源想洗澡时,一个日本军医和另外两个士兵走到了李秀贞的面前带走了她。医生告诉她,想为她做一次体检,因为她怀上了孩子,必须做一次全面的体检。这是一种具有人道主义的话语,在场的我们听了都纷纷赞同,并鼓励这个在战乱中怀上孩子的妇女前去体检一次,而且,我们都为这个女人感到高兴,她太早地拥有了一个女人怀孕的权利,从此以后,她将跟那个孩子有朝夕相处的时光,尽管战乱笼罩着我们,但这个女人的怀孕却给我们带来了快乐。

我目送着她的身体,她已经身孕五个多月,再有几个月时间她就会自然分娩,就像我们的母亲生下我们一样,那也是一种瓜熟蒂落的美好时光。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李秀贞将前去面对一次身体中最痛苦而残酷的事件——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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