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姬 八(1)

“你怎么了?”

阳光从蔚蓝的深处浮起,来回轻晃,映出一张惨白的人脸,耀眼。

是吴姬。一身淡紫色没至脚踝的裙裾。吴姬脸色苍白。阳光灼热,这么大的一块玻璃也无法抵抗它的力量。他舔舔嘴唇,把已涌至嘴边的烦闷厌恶重新咽回肚子,心口却没来由地一阵狂跳。他又做噩梦了。他爬起身,没有看吴姬:“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知道。”

屋外是轰鸣的建筑机械。这些年县城里建起了不少房子,不再是那个撒泡尿便能从街东头逛到街西头且不耽搁与朋友打招呼的地方了。因为与沈萝结婚,他爸妈为他在临街的一幢商品房的六层买了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每平方米三百多块钱,几乎掏空了爸妈的积蓄。他却没有什么东西给爸妈,反而不断地惹两位老人家生气。他与沈萝离婚后,他妈说以后上街得往脸上戴一个木面具,否则羞以见人。他哥哥就把爸妈都接去住了。真惭愧。也不知道爸妈是否习惯那里的水土?他闷闷地看着窗外。

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爬在脚手架上。一只塑料袋在黑色沥青路中间滚动。一伙少年在争先恐后地跑着。一个撑着太阳伞躲在树荫里的女人大声斥责面前的孩子。更远的百货商场门口坐着两个歇脚的农民,一男一女,应该是夫妻,男的喝了几口纯净水把瓶子递给女人,女人蹲着,从行囊里翻出面包,扳成两块,先递块给男人,再大口大口地嚼起来,哽住了,咳嗽。男人俯下身轻拍女人的脊背。他抽抽鼻子,头疼得厉害,转身为吴姬倒了杯水,再为自己倒了杯,端起,杯子里有一只眼睛。他一饮而尽,眼睛没有了。

“你怎么来了?”

“我坐飞机来的。”

“你怎么进来的?”

“你忘了?我有钥匙。”

“你怎么有这儿的钥匙?”

“你忘掉了?你给过我的。虽然我这还是第一次来。”

“什么事?”胸口的烦躁愈发令人难以忍受,他转过脸,凝视吴姬。

吴姬的双眼肿得像已经溃烂的桃子。吴姬小声地说:“你忘了带走属于你的东西,所以,我给你送过来。”

他喘口气,努力让心神平静:“什么东西?”

“我。”

“你?”

“我爱你。没有你,我要死了。”吴姬仰起脸,目光里多了一份企盼,急急切切。

“别说得这么严重,我们已不是孩子,没有谁,一样可以过得好好的。”他压低嗓门,耳根有了点发烧。吴姬的身体是透明的,神情已不再似那天惊恐,似乎已想通了什么。他不清楚是什么勇气支持吴姬赶来这儿,但他以为没这个必要。

吴姬的声音干巴巴:“请你相信我。那是最后一次。好不好?”

“我相信。身体本就是可供交换的资源,并不需要为此担上不洁之名。我之所以离开,不是因为那个原因。”他皱起眉,转过身,继续眺望窗外。那对夫妻已经开始行走在烈日下。男人的脚可能是受了伤,女人牵着男人的手,很小心地往四周张望。他的心突然被某种坚硬的物体捣着、扭转,掰开、撕裂。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他已不再是个孩子了。可又能如何?

吴姬猛地揽住他的腰,脸紧贴他后背,一耸一耸,剧烈抽搐。脊梁处一摊湿漉漉的冰凉。吴姬哭了。他压低嗓门:“不要这样好不好?让人笑话的。”

“我爱你。我不骗你。我知道你嫌我脏。是吗?”

“没有人是干净的。”他小声地说。吴姬柔软起伏的胸部太烫了,烙得他浑身不自在。他小心地掰开吴姬的手指,扭转身,回床上坐下。被子零乱得很。他并没能从刚才那个噩梦里清醒过来。吴姬靠在墙壁上,歪头,怔怔地打量前方的太阳。太阳很脏,破破烂烂,挂在屋顶上,像一只坏掉的鸡蛋黄,到处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味。他抽抽鼻子。

“还记得我们在断桥边玩,你唱给我听的那首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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